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说完俞参谋就起身走了。秦时月起身送他。陶羊子也站起身来,心里在想着俞参谋的话,觉得有点含糊,便问秦时月:“你与芮总下过,他真的很厉害吗?”
秦时月说:“对我的棋来说,他当然是强的。”
陶羊子想着俞参谋说到,芮总能下白棋让先,并且会胜。可他却又说芮总让先是让不动的。这话有点怪。其实俞参谋说得很明白了,只是陶羊子还从来没有下棋前就在输赢上做文章过。他有点茫然,心想,就按俞参谋所说,尽心尽意下好这盘棋吧。
秦时月说:“我倒知道一件有关芮总的事。芮总有两个儿子,都会下棋,大儿子的棋不如芮总,小儿子的棋要胜过芮总。有一次,小儿子去了外地,突然接到芮总电文,说要见他。小儿子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匆匆忙忙地坐火车赶了回来,见面问父亲有什么事?芮总说,先别管事,下一盘棋再说。小儿子又赢了他。芮总气得把棋盘摔了,指着小儿子骂道:你除了下棋,就没有别的能耐。有事也不想给你做了,给我马上滚回去。”
陶羊子说:“下棋有胜负,犯得着这么在乎吗?”
秦时月说:“你能理解这点,就好办了,也应该明白俞参谋的话了。”
这天早上,陶羊子去了芮总府。在会客厅边上的棋室,芮总已经坐在了桌前,棋盘棋盒都在桌上摆好了,似乎迫不及待地等着与陶羊子下棋。芮总对棋的热爱,特别是对棋人的尊重,让陶羊子好生感佩。
芮总点点头说:“你下吧。”
陶羊子在棋盘的去位星规规矩矩地下了一颗黑棋。芮总很快地便伸手到对角平位星下了一子。接下去的布局,芮总落子如飞,拆和封都下得像模像样,很得棋味。陶羊子停下思忖一下,感到芮总的棋很到位,很难摆脱他的势力。
这么下了十多手,就听外面有说话声音,芮总皱皱眉头,把手上的棋子往盒里一丢。就听俞参谋说,芮总在下棋呢。以后外面便没有声音了。
芮总把棋慢慢拿出来,再摆到盘上。陶羊子觉得这手棋有点无理,他思考过这个定式,想芮总也许有新的想法,便犹豫着用最简单的手段挡了。这么又下了十几手,一旦黑白棋对接的时候,陶羊子发现芮总的棋都有点过分。陶羊子尽量走得小心一点,每步棋都经过深思熟虑。芮总有一块棋明显没活,是需要补的,可他还是不管不顾,直闯直冲着。陶羊子想,这手黑棋如果挖断,就可以把芮总的一块棋吃掉了,棋局也就结束了。但陶羊子又想芮总也许会有算路,他毕竟与这么多高手对过局,一定对死活有过研究。棋语说:两活别断。因为对手两块活棋你去断开,一点意义都没有,等于白费了一手棋。于是陶羊子又退了一步,这一退使陶羊子的棋被动了,眼看着芮总只要在外面封一手,先手就到了芮总手里,盘面上便相差了一子,这样芮总确实就形成了让先的局面。
然而芮总像是随手脱开走了一步。陶羊子马上飞封了一手,这一手救了自己的棋,还对芮总的白棋进行了攻击。以下布局结束,就走进了中盘。一旦到中盘,每一个棋手的个性风格就显明地露出来了。因为布局往往是规定性的,高段棋手与一般会下棋的棋手走得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一般棋手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高段棋手深知每一步的真正意味。
进入中盘,搏杀与拦空都靠棋手思考变化,这样,棋手的硬软强弱毫无保留地显现。陶羊子很快发现芮总的棋是自己认识的。此刻陶羊子确定芮总就是芮将军,那个在祁府与自己下过棋的芮将军,那个曾经看自己与天勤在苏城余园下棋的芮将军。陶羊子不怎么会看人的外型,他弄不清书上说的瓜子脸丹风眼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他能从棋上立刻认识出人来。哪怕此人像整过容一样,走出完全不同风格的棋型。
一旦认出了芮总,也就发现芮总的棋除了纯熟一些以外,并没有太多变化,陶羊子便完全掌握了棋盘上的主动。他想清楚了俞参谋昨晚的话,那些话当时听来有些含糊,而现在觉得是一明二白的。这时他只需要慢慢地抵挡着芮总横蛮无理的棋,并不想割断他任何的棋,只在盘面上掌握着多二子四目棋的优势。
眼见就到收官阶段。陶羊子理解俞参谋对芮总棋力的说法:能让先但不够一点。陶羊子想只要在盘面上胜两个子,作为被让先他是胜了,而如果不被让先,黑棋贴二子半给白棋,可以说芮总执白是胜了。
陶羊子还是第一次下这样的棋,他觉得无趣极了。他的心思给散开了,棋对他来说,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需要他掌控着胜负的多少,并设计着自己的输赢。以前在余园,他执白时看到盘面上大胜时,他会收缩一点攻势,以求平衡。然而现在要时时计算盘面上棋的目数,不能多也不能少,特别要让对方走在自己掌控的局面上,这让他十分伤脑筋。陶羊子觉得累,那种累是他要费神约束自己行棋不按棋势走。
眼看棋局已到尾声,用棋语的说法:棋盘越来越小了。黑白双方都没有什么反复的机会了。芮总下得正起劲,觉着自己到处横冲直撞很快活。他挽了一下袖子,伸手把一颗白子往里冲了一手,这一子本来是活的,但这一冲就自填了一口气。陶羊子本能的反应便是断了一手,这一手断是扑子,于是冲的一子连同原来一子都被扑死了,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了。
芮总这才定一下神,嘀咕了一句:“怎么就送出去了?怎么就送出去了?”
陶羊子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应该再挡一手的,就算白棋进了一个子,多赚了一目,结果是自己不贴目也能胜一子半的。这一下,黑棋在盘面上胜了四子半,就是贴目也是胜了。反正是怎么算都是黑棋胜了。要命的是自己也已无法挽回,除非故意不再收官,送子到白棋空里去。这样故意送子要不露痕迹实在很难。陶羊子是个下棋的人,要让他明显地让子送输,他实在做不出来。那违背了他的下棋准则。
棋局就这么结束了。数子下来,陶羊子被让先胜了四子半,不被让先也胜了两子。
芮总推了棋盘,说了一声“送输了送输了。”也没有复盘,转身便走到后面院子里去了。
陶羊子独自在桌前坐了好长时间。
二十一
陶羊子依然在戏院里做事。这天,秦时月来戏院看到陶羊子,一脸惊诧。
陶羊子对秦时月说:“我没有成为棋士。”
秦时月说:“来来来,我不明白了。告诉我,那天你是怎么下棋的?”
陶羊子对秦时月从不隐瞒什么,就把那一天下棋的经过说了一下。
秦时月听了,反而笑起来,用手点点他说:“你啊你……我有一次还在心里念叨:这陶羊子倒是君子坦荡荡,进了芮总府当棋士,也没到我这里来谢一下。我总算还是一个举荐人吧。没想到你根本就……”
陶羊子说:“我还是要谢你的。你一直善待我。”
秦时月说:“看来还是一个宿命啊,你命中的戏曲之魔没去。再说,便是性格即人生了。好好的,你去扑吃两个棋做什么?这一扑就把好好的一个棋士扑开了。这也是命。人生啊就是这样,其他什么时间都可以随便的。但关键时刻需要把握自己,需要特别想一想再行动的。”
陶羊子说:“是啊。可我那是在下棋啊。”
秦时月走到包厢里坐下,伸手让陶羊子倒了茶来,又笑说:“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来。大概是三年前吧,日本来了一位职业棋手,听说在日本棋界颇有名气,是芮总出面请来的,与研究会的棋士下的都是让子棋。芮总当然要和他下一盘。两人一坐下来,芮总抓着白棋不放手。日本高段当然不同意,说,这样回到日本国,如何受得了国内棋界的笑话。说来说去,芮总同意了被授两子,但他还是下白子:先在盘上摆下了两颗白棋。”
陶羊子也笑了。他现在完全明白芮总的棋事了。只是以前怎么没人告诉他呢?有一段时间,他总会想着这个驰骋沙场的芮总,具有如何强的棋力呢?
那个日本高段让两子还是胜了芮总。于是,日本高段一直没有拿到芮总邀请时答应给的盘缠和资费。他去芮总府要钱,芮总府的人总说芮总忙,一时没空。后来还是俞参谋出面,让日本高段与芮总重下了一盘授两子棋,日本高段这次输给了芮总,他拿到钱回日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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