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任秋说:“也许不是病呢。”任秋难得地红着脸,露着羞怯的神态。
陶羊子想了一会,这才想到她说没有病的含意。他激动地问:“真会是有了吗?是吗?”
任秋说:“我也不晓得。我又没经过。有点像又觉得不怎么像。不过那个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陶羊子禁不住一阵激动。只是他也有所疑惑:他就会有孩子了?他真有本事让妻子怀孩子了?这个事太大了,他确实不敢过于自信。陶羊子一直觉得男人女人在一起会生出孩子来,是很奇特的事情。他与任秋相谐的日子也不久啊。
眼下任秋似乎也不确定,她不想让他一起去,是怕两个人同时失望。陶羊子心想胡桃嘴上不牢靠,但做事热情还算细致。如果自己跟去,三个人郑重而行,倘若不是,任秋会受不了。任秋就是脸薄,最爱面子的。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陶羊子也想听她而不是听医生说出来。
三十
陶羊子第二天去了芮总府。看门的兵士换了,不认识他不让进。陶羊子正站在门口没主张,遇见一个面孔熟悉的人出来。说是芮总府应该改称何总府了。
陶羊子转身回家去,他想着任秋。走在路上,听到空警声,接着有飞机的呼啸声。陶羊子想,还是早点去昆城吧,任秋也已经同意了,要是真有了个孩子在肚里,任秋更会重视安全,那就早一点离开,反正总是要离开的。
想到任秋可能怀上了孩子,陶羊子有些激动。
进了院里,一切如往常一样安静。陶羊子见楼下没人,便直往后面楼梯上去,口中喊着任秋。楼上也没人。陶羊子打开南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院外巷子里的情景。陶羊子刚刚伸头,就看到了巷子口转进来两个人,正是任秋与胡桃。院墙外露着他们两个人的头和半个上身。只见胡桃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任秋笑着。两人快步往院里走。任秋似乎意识到他在楼上南窗,抬起眼光来朝他望。她的脸上半阴半明的,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头上正浮着一片阴云。
陶羊子反身转到后面下楼梯,去迎他们。他刚下到楼梯一半,突感“轰”的一下,耳鼻眼及所有的感官,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形态。楼后门仿佛涨开了,他的身子弹了出去,仰着面的他,蓦地看到天空上远远地盘旋着一个长着翅膀的黑怪,还有无数飞起来的细黑物体,像漫天的黑棋在飞动。他躺落在院里,压在了任秋种的玫瑰花枝上。同时看到面前的楼房坍下去了一半。
整个世界晃动了一下。到他感觉恢复的时候,这才听到声浪从四下里传到他耳幕中来,一声接着更大一声。他才有着了意识。一瞬间中,他跳了起来,纵身往前院跑。他爬上了碎瓦与砖堆,跑向前院,他的眼前空旷了许多,他能看到原来被楼墙遮住的很大空间。那空间不是日日看惯了的形态。到处都是断壁与碎瓦。没有人在,他刚才在楼上看到的任秋与胡桃不在了。那两个活生生的人,两个说着笑着完整的人,倏然在他意识中消失了,在他感受中消失了,像是去了另一个时空。又似乎眼前的一切,瞬间换了一个空间,他被一声巨响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一片废墟。而他们俩则留在了原来的世界中。
陶羊子站在栖寺的佛事堂里。他的面前立着两个牌牌,一个牌牌上写着“妻子任秋”,一个牌牌上写着“小弟胡桃”。他的嘴里念着佛,一声声阿弥陀佛。他念得机械,像是一种习惯。开始他是跟着做超度佛事的和尚们念的,现在那些和尚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继续机械般地念着。
他的头脑中意识很少,流动得很慢。他几乎记不起这之前的事了,仿佛很长很长时间他都在这里,都这么对着两个牌牌,对着两个亲友的牌牌。堂外的过廊上坐着女老板。她和他一起来的,同时在黄鱼车上送来的还有两具棺木。
他是那么安静,无限的时分都沉在安静中。女老板听闻轰炸地点后,来到他的身边,她看到他一直在动,动得那么剧烈。陶羊子在那片废墟之前动来动去,一刻都不停。他在寻找,先是在很高的废墟堆上找到了任秋的一只鞋子。那只鞋子早上他看着她穿上脚的。这以后他在原来院门前的地方,找到了胡桃的衣服碎片,接下去找到的是与残衣在一处的人的碎躯,都是一片片,一块块的。女老板看着很想吐。但陶羊子却一块块地拣起,然后分别放进了刚买来的两口棺木里,他仔细地把一件件一块块都认真看了,分别放下。像是他下棋一样,下得仔细认真。
陶羊子找了整整一天,他把废墟周围的地段都找遍了。然后,合上了棺盖。由女老板踏车送到栖寺来,做佛事超度。又在栖寺外不远处的林子里,买了一块地,找人挖了坟坑,把棺木埋了下去,立了碑,烧了祭奠的供品。一切按当地规矩,做得周详到位。他显得很有理智,似乎在冷静地下着一步步棋。
就在陶羊子做这些事的同时,南城内外正响着枪炮声,战争已向南城逼近来。而实际上战争已经在陶羊子身上进行了。他从废墟堆里找到那张已炸坏的柜子,找到任秋存放的钱,大把大把地花着钱。买棺木、买地、做法事,他总是一把抓出钱来,任由别人取。女老板发现他做这一切时,都不出声,是机械式的,没有意识,没有活气。人与人的交流,动作似乎比语言更具实际操作性。女老板也是一声不吭,只是跟着他,默默地帮着他。他似乎只有她这一个朋友,就像他刚进南城时一样。
战事到了南城,攻城战进行了几天,南城失守了。虽然抵抗得顽强,但失城的结果来得那么快。
和尚们走来走去,一块块牌牌迅速增多,越立越多。后来立牌一下子停止了。没有人再有心思给死去的人立牌牌。城市已被攻破,栖寺已成了难民区。城里城外被杀的人太多了,多得无法计数。两个人的死,在这场屠杀中,已经小得无法再提了。只有在陶羊子的感觉中,还是无穷大,大到无可理解无法接受。
陶羊子的周围都是人,难民区最大限度地挤着人。人与人的话题,便是战争与死人。死人变成了数字上的概念,哪儿死了多少多少人,哪儿又死了多少多少人。而兽行却具象地在战栗中被提及,强奸、抢劫和杀人比赛,还有挑开孕妇肚子看孩子是男是女,这些荒诞都成了真实。战争也是人的兽性最大程度的表现。女老板庆幸她出了城,没有遭到城里许多中国女人无可忍受的兽行对待。
日本人也信佛教,一时还没进犯寺庙。所以有越来越多的难民逃到栖寺来。陶羊子却准备走了,他对女老板说,他要进城去。他要走了。
女老板说:“这个时候进城,你要往那死人坑里跳啊?”
陶羊子只是说,他要走了。
女老板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我还不想死。再说,别的人现在想逃到城外来,还逃不出来呢。”
可是,陶羊子听不进这些。他的意识慢慢在恢复,他意识到乱哄哄的外界,也就意识到了身处之地。他无法想象他怎么到了寺里,他怎么会对着这么两个牌牌。土中埋着的两具棺木,又怎么能代表那么形态生动的人。他要回家去看一看,他要再回去找一找。至于自身的生死,并不在他意识范围内。
陶羊子走出寺庙,踏上了进城的路。旁边的人悄悄地说:他是疯了。陶羊子听得清这话,但他毫不在意。女老板无法拉住他,便拉方丈过来。方丈说,由他去吧,这是他的心结,一切随缘吧。
出城不容易,进城倒顺当。占领南城好些天了,日本兵还在城里搜查。陶羊子进城后穿行在街巷中,几乎见不到中国人,常见不远处有一队队日本兵走过。进城时,他看见城门城墙上到处是子弹孔,有的地方被炮火炸塌坍了。在护城河边,他看到了死人,死人一片一片一堆一堆的。死,这时才真真切切地进入到陶羊子的心中来。他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的死人,走到此处,就仿佛在一个死人世界里穿行。天气干冷干冷的,南城也从来没有这么冷过。苍天仿佛不忍这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很快地腐烂。
当死这个感觉,一层层逼近内心,化作一个简单的自然的无可躲避的现实体悟,陶羊子的意识越来越清晰。人生如棋,这南城天地如一个空阔的大棋盘,上面是大片大片的死子。就是下棋,也很难有这么多的死子存在盘上。对局者的力量相差太大了,对局的一方杀心也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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