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陶羊子进了城,前往昆寺。解除警报以后,街上就有人照常出来买东西,再轰再炸,生活还得继续。人们把炸弹和城市的一切都当做了生活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古寺,坐落在古木葱茏的山上。陶羊子没想到在城中的山林里还有这样的一个清静所在。寺庙的门前有一棵树被炸弹炸去了一半,树的另一半残留树干上却长出了春天的绿枝。陶羊子进得庙来,庙里静静的,但看得出香火不弱。乱世多信人。进庙烧香,求着一份平安。
陶羊子见一个小和尚,便向他打听任守一。小和尚说不知道这个俗名是哪位法师,小和尚把陶羊子带到了监院面前。
监院老和尚低头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说:无一法师啊,他云游去了。
问:云游去了哪里?
答:不知去了哪里。
问:多长时间回来?
答:不知多长时间回来。
陶羊子回镇上去。心里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城市是比乡村更难生活的地方。过去他独自进城,并不在乎会遇上什么,可现在不同了,他携妻带儿,到底该怎么生活?他有责任不让妻儿受更多的人生之苦。这一路来,就求一个平静。可一到此处,便遇上轰炸。战争之国,又会有何处是净土?
走到小旅店的客房,发现房间里没有人,想阿姗可能带着孩子去附近找事做。陶羊子赶紧出门去寻。
古镇面积不小,长长的青石板路两边,分叉伸展出几条曲里拐弯的横巷。街两边的店铺与民宅建得颇有特色,都是用青灰色的扁平山石垒叠而建。整个镇子显出一种自然古朴的美,明显不同于江南古镇的风格。
陶羊子根本无心看古镇景致。此时下起了雨,陶羊子顾不得躲雨,沿街找去,在一家店铺屋檐下,他看到阿姗牵着竹生正与一位高个子的老人说着话。那老人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阿姗看到陶羊子说:“我们遇到老神仙啦,他能帮我找工作呢。他算准我们在这里不会受苦的。”
老人一见陶羊子,露出平和的笑来,点头说:“神仙不敢,只略通算路。只看这一位,就知不是一般人,总有贵人相助。”
陶羊子看着老人,觉得有点面熟。此人高个子,瘦长脸,浓浓的眉毛往下弯着,两眉之间挤成一条如悬针般的深纹。他的口音不纯,南腔北调中,还是听得出有着江浙语音的软糯。
陶羊子问:“不知老先生给内人介绍怎样的工作?”
老人又认真地看了陶羊子说:“看来兄台是个有学问的人,一般事是不该做的。人生安命,五行生克,兄台乃水相,且交驿马,多有流动,眼下会稳定一段时间……我黄士天识人久了,看得准的。”
陶羊子一直盯着看这位手长腿长的老人,看他已是半白胡须,想来已有花甲之年。听他开口说道,便更有熟悉感。慢慢地陶羊子想起一个人来,想到了那个曾经把他卖到祁督军家去的弯眉毛,便存了个心听他说。等他自报了黄士天的姓名,陶羊子又想起来,他是胡桃的师傅。曾听胡桃提过这个名字,当时说师傅不知去了哪里。
想到胡桃,陶羊子心里黯然。便说:“你们都还没吃饭吧。饿了。”
陶羊子拉着黄士天,领阿姗和竹生到旁边的一个小饭店里,要了两个简单的菜,还要了一点酒。阿姗看着陶羊子,心想这点钱吃了,不知还有没有来路。她想他大概找到了任守一,生活有着落了。
黄士天毫不推辞,坐下就吃了。
喝着酒,陶羊子提到胡桃,说了胡桃与任秋一起被炸死的事。
黄士天叹口气,说人各有命。他早看准,胡桃太机灵了,活不长。
吃饭时,黄士天不再提及阿姗的工作,却说要为陶羊子找一件事做。他也没问陶羊子会做什么。吃完了饭,他一抹嘴就走了。
阿姗埋怨陶羊子只顾请人吃饭,原来她的工作谈得好好的,却丢了。还用完了他们最后的钱。这一路走来,阿姗慢慢地也有一点会埋怨了。陶羊子向阿姗说到了胡桃在南城从事的活计。
阿姗说:“那胡桃的师傅不就更是吃白食的?你还请他喝酒?”
陶羊子摇摇头。居家的女人会唠叨,像阿姗这样不声不响的女人,处久了,也多少沾染上一点。
晚上,躺倒在旅店通铺上,估计竹生睡了,陶羊子告诉阿姗,他被卖过一次的事。阿姗自小在山里长大,这一路行来,也都远离着城市,她的心还是单纯的。他须提醒她小心照看孩子。至于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陶羊子对人生,已经看得很开了。
第二天,黄士天又进门来,阿姗眼看着他,心想这个人还有脸来?还想来吃白食吗?黄士天身后跟着一个人。陶羊子认出是西南王。
他乡遇故人,陶羊子实在高兴。西南王看到了陶羊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上来握着陶羊子的手直晃。
西南王说:“我说老黄又在弄什么虚玄,说有一个棋王逃难到这里……果然是棋王,果然是棋王。”
陶羊子心里想,什么棋王?看来黄士天认出了他就是那个被他卖过的孩子,知道他会下棋,大概也知道他在芮总府呆过。
西南王见了陶羊子,不由分说地拉他往家里去,让他把阿姗和孩子也带去,说要为他接风。
陶羊子说:“接风不必,只是确实生活无计呢。”
西南王直说:“再说再说。多时没与你下棋了。南城就不是个下棋的地方。到了这里再不下一盘棋,实在说不过去了。” 西南王外在率直,却是雅人。
于是,他们来到西南王家。在这四季如春的城里,西南王家那个小院里的绿色植物开满了花。
西南王拉了陶羊子对坐下来,嘴里说:“你那一套不杀棋,我是没有办法应付的。你还是要斗一斗,不要一遇上就跳开。”
黄士天也跟着坐下来,似乎真的很懂棋,嘴里说:“在战争中,战棋自然是合天时与地利。”
竹生也端了一把椅子,跪在上面看棋。
再度与高手对弈,中间隔了好几年,陶羊子不知自己的棋到底怎么样了。听得出来,西南王回到昆城后,一直没有放下棋。
陶羊子不再回避西南王的棋,但棋走定式时,他总选择走在了外面。眼看着西南王棋力得势,招招进逼。陶羊子并不回避战斗,一步步行得扎实,却又是整个地透着空灵。
黄士天一步步感叹着西南王棋的力量。竹生也跟着“唔唔”地点头,似乎很懂的样子。
正下得紧张,外面拉起了警报,空袭来了。陶羊子紧张地起身,拉着竹生阿姗要去躲。西南王却稳坐不动,只顾看着棋盘。陶羊子发现自己是过于神经紧张了,看黄士天也坐着没动,也就重新坐下来。
西南王说:“都炸惯了,由它炸吧。生死有命。”
黄士天说:“大将风度,山崩于前而不惊。”
飞机呼啸着从上空飞过去,不远处响着轰隆隆的爆炸声。陶羊子已经历过生死,本来也能处变不惊的,只是他对轰炸有着心理上的宿因。心安定下来时,棋上已差了一着,两子在对手嘴里。陶羊子一丢手又弃了子,顺势在外拦起空来。慢慢地陶羊子完全进入了棋,达物我两忘之境。
中盘之后,大势已定,西南王看看实在无法进攻了,便点着空。
黄士天说:“就地成兵,剑盾相交,显着力量。”
西南王把手中的子投到盘中:“还说鬼话。我输啦,空已不够了。”
实在让人无法理解。明明陶羊子在轰炸时损了两目,但他损目处的空并不见小。西南王在搏杀中,几处吃着子,却还是空不够了。
黄士天一点没有愧意地说:“仙家之风,飘逸自然,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不愧是棋王啊。”
连竹生也看着这个白胡子爷爷,觉得他怎么变着说法,却总说得那么有理。竹生靠近着黄士天,对他说:“你卖孩子吧?会把我卖了吗?”
陶羊子脸上红起来,想是自己与阿姗说话时,让竹生听到了。孩子大了,以后说话也要注意避他。
黄士天却一点没有不好意思,说:“我只卖傻孩子,你说你是不是傻孩子?”
竹生说:“我不傻。我还会下围棋呢。”
西南王只知一老一少在说笑,便笑起来。
西南王的妻子在阿姗帮助下,做了一顿陶羊子一家几年未尝的好饭菜。竹生快到五岁了,很瘦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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