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穿西装的人有点坐立不安了,到第三块棋被吃,黑棋又投向新的白空中,缠杀第四块白棋时,他眼朝两边看看,见旁边没什么人注意,突然站起身来说:“不好不好,忘掉家里有事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五角钱来丢在棋盘上,就匆匆地走了。
  穿西装的人明白,他现在已被吃了三四十个子,再走下去,恐怕盘面上活不了几块棋,会输一百多个子要出一块多大洋,不光输钱,满盘吃光,面子上就更难堪了。
  然而,陶羊子也没想到竟然一下子赢了五角钱,这比他干两天赚得还要多。他木木地看着盘上的棋,一大片黑棋挤着几处散乱的白棋。他几乎无法记起这盘棋是怎么下过来的,他似乎不会复盘了,只记得黑棋下得凶狠,根本不像是他自己下出来的。
  陶羊子回到家里,就让两表兄跟他走,到了小吃店,陶羊子不光点了馄饨,还点了小笼包子,一笼不够两笼,两笼不够三笼,吃得两表兄满嘴油光光的。陶羊子还给两表兄每人一角零用钱。
  常木兴凑到陶羊子耳边说:“你路上捡到白来财了?”
  陶羊子说:“下棋赢的。”
  常木旺说:“能赢这么多?你可以别去送报了,送报多累。再去下棋多赢点。”
  陶羊子摇了摇头。
  常木兴不解地问:“你不想去赢了?还是怕输?”
  陶羊子说:“输倒未必。”
  常木旺说:“有这么好的事,干吗不去做?”
  陶羊子说:“做,当然做。”他像是下决心似的说,但还是摇了摇头。
  
  陶羊子推掉了送书刊的事,还是每天清晨起来去卖报,报纸领得少一些,上午就能卖完了,他就去余园找人下棋,一进余园他就把毡帽的帽檐压低了。
  没人认出他来。过去他在余园下棋,都是被请到棋楼的楼上去的,对手都是好棋的有钱人。棋楼外的棋手有见过他的,但已隔些年头,当时少年的陶羊子现在已是青年,再加上一顶毡帽,还有谁能认出来。
  只要有空座,他就坐下去,也不说话,按规矩猜了先,便落子下棋,一旦在棋里,他便全神贯注,眼里只有一个棋盘,那是方的,眼里只有盘上的黑白子,那是圆的。
  猜到是白棋时,他心态平稳,棋也讲究平衡,尽量拓展着空,并不计较子,常常会弃子取势,棋形飘逸舒展,他的神情也是悠然的。最后赢了棋,就是空再大,数子胜得再多,也只收一个盘费一角钱。
  一旦猜到黑棋,他的下棋就显得凶狠,每个子放下去都十分有力,啪啪着响,似乎咬着牙,咬着无限的力量。他毫不留情地与对手绞杀着,每一步都显着杀兴或伏着杀机,总要吃了一两块棋,就是杀了一条长龙也不手软,继续去缠杀着,棋谱上的手筋他已运用得滚瓜烂熟,他还自创出手筋来,一旦施展出来,就等着白棋像缩成一团的羔羊被宰。
  明明吃了很多,胜了很多,陶羊子的黑棋杀得性起,丝毫不放松,一步步下得更狠,就是最后官子,只涉及到半子一目的单官劫,陶羊子依然顽强地打下去,非要打赢不可。这样数下子来,他要赢得好几角钱,却一个铜板都不少收。
  然而,不管是走白棋还是黑棋,每盘棋下完了,对手交了钱,陶羊子却只管看着棋盘,摇着头。有人以为他是表示对手棋下得不好。有人以为他是觉得自己还胜得不够。于是陶羊子在余园中有了一个外号:摇头毡帽。
  陶羊子的摇头是内心的一种反应,虽然不住地摇,但他却越来越迷着胜棋赢钱的感觉。他的报纸卖得越来越少,有时手头还有几份没有卖出去,他就迫不及待地赶到余园去,时间还早,余园还没有什么下棋的人,他就坐在空桌前,迫不及待地等着人来。那种迫不及待也是内心中生出来的,像染上了一种瘾,烟之瘾,酒之瘾,女人之瘾,名气之瘾。只有对手坐下来,在棋盘落下了子,他才像过着瘾似的有舒服感,迫不及待的念头转换成棋局上的思考与搏杀得失。
  陶羊子有钱了,他也记不得有多少钱到了他的手,在房间用煤油炉做饭菜已成过去式。两表兄伸手要零用钱,也不再是几个铜板,起码是一角。有的时候,陶羊子把吃完饭结账剩下的钱都给了他们。他也不管他们的钱花在了哪儿。有时他回来,不见他们两个,他也落得清静。
  这个年节,常木旺说是过得最快活的年。他们都添了新衣服,还买了爆竹放。大年夜,常木兴曾凑到陶羊子耳边说:“棋有棋神吧,过年了,你该祭祭它。”
  
  这一天,陶羊子停了卖报,早早来到棋楼外的葡萄架下。来这里的棋手,都互相作揖问候。
  陶羊子一时没有找到对手。有一位执白棋被陶羊子杀得大败,输了好几角钱的人,一边下着棋,一边对陶羊子说:“摇头毡帽,你要想赢钱,还是到楼里去,那里彩头大。”
  陶羊子看看周围,几桌下棋的人都是熟面孔,他都赢过他们的棋。想了一想,他就进楼里去。陶羊子一进楼,就看到一位曾经找他来下过棋的人,他不想被此人认出来,越发把毡帽往下拉拉。
  这时有一位穿苏城织锦中装棉袄的人招呼陶羊子:“老弟,想下棋吧。”
  陶羊子就在他对面坐下了。此人朝陶羊子看了一会,陶羊子想他马上会叫出自己的名字来。此人却一笑,说:“你是摇头毡帽吧。就听到楼外的人说到你的名头。”
  陶羊子觉得自己这个棋名实在奇怪,不免又摇了摇头。于是,他们开始对局,按规矩猜了先,陶羊子猜到了白棋。此人在余园棋楼的棋手中,算是下得比较好的,人都称他“糨糊”。他的棋粘人,并不缠人搏杀,却黏糊糊的,对手再强,也很难杀死他的棋,有时他也会掏糨糊,到人家的空里面去粘来粘去地粘活一小块棋来。
  陶羊子的白棋在拓展着空,可糨糊的黑棋粘上来,倒一时很难摆脱。毕竟陶羊子与以前相比搏杀力强了,逼着粘上来的黑棋在下线做活,趁势又围着了中空。
  一盘棋下来,糨糊输得并不多,陶羊子只收了三角盘费。糨糊一笑,心里不服,说:“还下一盘吗?”
  陶羊子摇了摇头,糨糊以为他不想再下,刚准备起身,没料陶羊子伸了伸手,明显是继续的意思。糨糊依然拿着黑棋盒,说:“我输了,还是我先走。”
  陶羊子又伸了伸手。
  这一盘,糨糊下得仔细,他越发使着粘的手段,不让白棋成空,一旦白棋讨厌粘上的黑棋,要围杀它,它很快就做活了眼。陶羊子难得遇上这样的棋手,也展开腾挪手段,只要有机会便脱先去围空。最后,还是陶羊子胜了,还是只收了盘费。这两盘时间下得很长。
  糨糊说:“佩服佩服。老弟的棋,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陶羊子摇了摇头。糨糊不由得笑了。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陶羊子每天都在余园下棋。慢慢地,天开始热了,头上戴一顶毡帽,已让人觉得奇怪,但陶羊子依然戴着它,帽檐压到眉头上,这成了他的一个标志。
  这一天,陶羊子在余园的棋楼下,与一位富家子弟下棋,陶羊子曾与他下过,这位大学生模样的棋手,棋走得堂堂正正,力争取势,只是搏杀力量不够。陶羊子很喜欢他的棋,也就与他展开了围空战,都不在乎一两颗子,只求把空做大。虽然兵不血刃,一来一去,却是颇费心思的,最后,还是陶羊子多赚了几目空。
  两人对视一笑,正要收子时,陶羊子就听身边有人说话:“这位老兄,有心与我下一盘吗?”
  陶羊子听到声音,就知道是铁盘了。
  陶羊子收子的手颤了一下,子落回到盘上。陶羊子来余园下棋,似乎一直有点怕见着铁盘,他压低毡帽也许就怕被他认出来,偶尔远远见铁盘一面抬手与人招呼,一面上楼去的侧影,便会把脸扭开去。
  然而,铁盘还是出现在了面前。陶羊子想扭头,不禁还是抬眼看去。铁盘还是原来的铁盘,他的脸上依然皮裹紧着骨头,不见什么皱纹,只是单眼皮越发下垂,显得眼睛更小了。
  陶羊子站起身来,伸了伸手。意思是跟他上楼去。铁盘一时身子没动,只是盯着陶羊子看,看了好一会,他脸上漾开了一点笑。
  他们上了楼,在靠窗边的一张桌子前对坐下来。听到铁盘要与摇头毡帽对局,楼下楼外的棋手都上楼来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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