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松三说着,把陶羊子让进了卫生间,让他洗一下。这些天他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在镜子里,他看到一张瘦削的黑脸,皮贴着骨头,一点肉也没有。在镜子里,他似乎才看清一直露在他面前的手,这双搬过死尸的手,这双扒过废墟的手,乌黑粗粝,筋暴骨突。他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陶羊子洗了一把。他一直是要干净的,洗干净后,陶羊子没有换松三放在一旁的西服,而是换上了自己束在包袱里的一套中装,再到客厅来。
陶羊子在松三对面坐下了。松三手中端着一只酒杯,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吧?刚才我还想着一句中国的古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这就来了。我们一起来喝一杯吧。”说着,在陶羊子面前再放一只酒杯,并招呼管家备饭菜。陶羊子也记不得自己有几餐没有吃饭了,起码这一整天中他一直在扒,没有吃过东西,但他一点不觉得饿。
陶羊子像松三那样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开口说:“你上次说过想要这副棋,说给我一千大洋。现在我把棋拿来了。”
陶羊子把棋袋搁在松三面前,打开了袋口。松三一见这副棋,眼中便闪着光亮。他先朝棋盒端详一番,随后情不自禁地伸手拿过棋盒,打开盒盖,一颗一颗子地细看着抚摸着,还将子贴在脸上,测着天然玉的凉度。接着他又摊开棋盘来细细地看,像第一次接触一般。最后松三把棋放下了,朝陶羊子看着,带点商人谈交易时狡黠的笑,说:“是副好棋。不过在这兵荒马乱时期,所有古物都价轻了,是不是?……”
陶羊子从没做过生意,听松三的话,想他不想出高价了。价钱低了,他也不想给他,便伸手去拿棋。
松三拦住了陶羊子的手,说:“对朋友,我是讲信用的。说过多少就是多少。我想你现在一定等钱用。”
松三起身去保险柜里拿了一千大洋出来,放在了陶羊子面前,说:“我们做生意的,做成大宗生意,都要饮一杯的。”松三将陶羊子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又给自己的酒杯也斟了酒,端起酒杯来,示意陶羊子碰杯。
杯里的酒呈现着血红色。陶羊子只顾看着那色彩,神情往下沉。
松三并不清楚陶羊子的感觉,继续说着:“其实,你需要钱,不用卖棋,尽管向我开口就行……我想,你是想离开南城去逃难。……你不用怕的,城防官天作大佐,本来是东北驻军,就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个喜欢下棋的军官。他是我的棋友。像你这样的棋手,只要和他去下一盘棋,以后他会在南城把你照应得很好的,再不会有任何麻烦。”
陶羊子想到秦时月谈到方天勤近况时,提到过这个日本军官。秦时月说方天勤在南城被攻陷时没逃得了,被日本兵抓了起来。方天勤虽然不是打仗的中国军人,但他是个副官,副官是中国军官。他便成了战俘,被押到了战俘营中。
这真是人生路上祸福难定。那一次的一盘赌棋,方天勤赢棋得到了官,而这个官此时害了他,让他成了任人宰割的囚徒。陶羊子输棋得到了任秋,而任秋却在他眼前转瞬即逝,让他的心遭受到无尽的折磨。
方天勤没有和众多被俘兵士一起被屠杀,是因为他会下棋。他被带到了日本军官天作面前。方天勤一路见到许多中国军人被杀,再看这个日本军官很威严的样子,不免有点手脚发抖。日本军官天作听说方天勤是芮总府的棋士,便摆下棋来,要与他下一盘。方天勤一旦坐在棋局之前,神情完全安定下来,拈着的棋子仿佛就是武器,而棋盘就是战场。于是,一盘紧张的棋局开始了,方天勤使出了全盘战争的架势,毫不退缩地到处与日本军官天作搏杀。到棋局结束,方天勤居然包围了日本军官天作好几块棋。这一盘方天勤大胜,一共吃了对方三十四个子。
在一旁观战的军曹横田气愤地拔出军刀来,说方天勤吃了他们日本军官三十四个子,而他今天正好杀了三十三个中国兵,一个子一个兵,他再杀方天勤正好凑成三十四个。
日本军官天作一声没响地看着方天勤,像是在研究他。到军曹横田要动手的时候,日本军官天作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天作说:我只杀败军,胜者是不应受惩罚的。
松三当然知道这件事,可他不会谈及这件事。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天作有些做法,松三并不认同。陶羊子却因为这么个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日本军官,居然会下棋,一时不免对棋也生出了厌恶。
松三身子凑前来说:“我想你肯定能胜天作的,他应该多感受一点失败的滋味。”
然而,陶羊子却应了一句:“我只与人下棋。”
松三一怔,他没想这个平时儒雅柔弱的陶羊子,会说出这样骂人的话来。在这个当口,在南城已是日本人占领的城市中,并且对着的是一个日本人。他有点对他刮目相看。松三看到的许多中国人显着奴颜,像一只只待宰的鸡。他很想对陶羊子喝一声彩,心中不免对中日战局生出些许悲观来。
陶羊子用换下来的旧衣服包起了大洋。松三看着那么锃亮的大洋包在了如此破旧肮脏的衣服里,做生意的人对钱的敬重,使他有点痛心。他本来想送一只袋子给陶羊子装钱,但想到这也许正是陶羊子智慧的表现。在这乱世,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人对这包东西有所企图。
松三把陶羊子送出门来,看着他背着包袱走了。
三十一
这天,日本人正在城里庆祝他们的胜利。陶羊子悄悄出了城,一直往西南方向行走。路上没有车,水上没有船,遍野不见人烟,只有零星的枪炮声。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看到路上有逃难的人。所有的人都在往西行,没人注意与难民没有任何区别的陶羊子。陶羊子开始咳嗽。多少天的辛劳与悲苦,他身心疲惫,瘦得浑身只剩一副骨架,但他觉得自己还有点劲,可以走下去,他也只有走下去一条路。
陶羊子只顾往前走。在丘陵山区的一个村庄,驻扎着穿灰色军装的部队。这是陶羊子逃出南城后看到的第一支中国军装的队伍。他认不清这是什么番号的部队。他走到了一个军官面前。这个军官有点方天勤的架势,像农民模样又像副官模样。
陶羊子对军官说:“我要见长官。”
军官问:“你是要参军吗?好样的,好男就应该当兵……不过,你有病吧?”
陶羊子咳了一声,说:“我是来捐钱的。”说着,就把包着钱的脏衣服放到军官面前。
军官望着那堆烂衣服,狐疑地说:“什么钱?”
陶羊子打开衣服,一千大洋露了出来。旁边的兵士都围了过来,没人会想到,这个一身旧衣的难民是来捐钱的,并捐出这么多钱。
军官不由得问了一句:“你是为了什么?”
陶羊子像喊口号似的:“买好枪,打日本鬼子!”
军官有点激动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陶羊子说:“我是下棋的。”接着补充一句:“围棋。”
军官说:“你会下棋?”他的话虽是问话,但并无怀疑之意。要在几分钟之前,军官是绝对不会相信面前这个人会下围棋。但他既然能捐出这么多钱,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呢。
军官说:“我们司令就喜欢下棋。哦,下的就是围棋,一个个黑白子的棋。”
陶羊子站起身来:“我不下棋……”
军官没再听他解释,提着钱向指挥部走去。过一会,军官领着一个穿着军便装的当官的过来,看来肯定是司令了。司令手里拿着一顶帽子,远远地带笑而来。陶羊子只来得及与这位司令打了一个照面,便听见了防空警报。军官拉着司令往隐蔽处去。陶羊子看到司令朝他招了招手,那意思是让他跟着去。然而,陶羊子却趁这当口往外跑。
他继续自己的行程。他根本不想下棋。在废墟里扒出那副棋后,他曾经想到,他竟会在棋上废了那么多的时间。战争降临,棋算什么?如果不是想着用棋卖钱来买枪,他根本不会把那副棋取出来。那时他很想把它重新埋进废墟的。
陶羊子一路往西南去。江面已被封锁,公路也被炸断,他只有偏南而行。他走了好多天了,到了浙西。在家的废墟扒找到的一点钱,原想只要够车船费挨到昆城就行。那是他与任秋原来就准备去的地方。任秋不在了,他更要去见任守一,他要把任秋做的那双鞋交到任守一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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