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重回当年某一天,在我自语“真好”的那一时刻,有两个人似乎是应声而至,一黑一白闪出芦苇丛,身穿黑色长褂工装的是司马阿罗,身穿白衣白裤外加白色耐克鞋的是刘先生。这二人站在盛夏的大太阳下,一站即成象征。我看到刘先生手中的旧书了,最初所见的《艽野尘梦》版本:石印线装,竖排版,无封面封底,边角豁露显见被老鼠啃过,发黄的宣纸有莫可名状的陈年印迹。刘先生说,这本奇书,是司马阿罗从箱底翻找出来的,保你读个天昏地暗。
  太阳落下西山,又从东山升起,只不过循环了半圈吧,读书的人好比度过百年。陈旧的书页里风云激荡,字里行间风声鹤唳,声声入耳,字字惊心。现在想来当年感觉不免矫情,可这正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社会时尚以及个人年岁的特征:少见多怪,一惊一乍回应热烈,一点星火便可燎原,一个词语就能引发共鸣共振。更何况书中所写为真实经历,不是小说,在常人经验之外的、近乎不可能的人生际遇,怎不令人惊悚惕息,复加感天动地。我想起有谁说过的,真实比虚构更离奇更精彩。又想起有谁说过的,凡是不能言说的对之必须缄默。因此上,那晚剩下的时间不可能入眠,心潮澎湃经久不息。
  旧书无名,开篇即是文言第一人称的“余”:“余自长沙军校毕业后,任湖南新军第一标队官……”甚至也不知结局:首页和末页均脱线而去。尤其是,最末一节竟在至为关键的时刻,“对(西原)曰:‘昨晚梦至家中,老母食我以杯糖(碗状黄糖),饮我以白呛(藏白酒),番俗,梦此必死。’言已复泣。余多方慰之,终不释。是晚,天花忽陷”——竟在女主人公命悬一线时打住。
  西原的生死一度成为悬念,对此刘先生应当正确回答:必死无疑,不死不足以达到悲剧高潮。可是面对我的询问,他却更有兴致说起别的话题,关于新近到手的一尊木雕的不凡来历。刘先生的名字就叫刘先生,原名好像叫刘显生,直呼其名显得怪怪的,索性改成现名,刘先生。刘先生与《艽野尘梦》有缘,是因他的前辈,本家叔祖刘赞廷,与旧书作者陈渠珍生活在同一时代,共同经历了一些事件。那位刘赞廷是河北河间府人,年少时便追随清末重臣赵尔丰,从北方移防西南康藏边地,在边军中从一介兵卒做到排级的哨官、营级的帮带、管带,民国初年为团级的分统,直做到川滇藏边防总司令。身为武官,却喜文墨,号称清末民初康藏边地一支史笔:戍边游藏三十年笔耕不辍,有关亲历及道听途说的记录著述甚丰,并悉心搜集了同时代的相关公文、图绘、照片和同侪们的诗文信件等等。后来这批资料散存于北京和成都等地多家图书资料馆里,至今未得以系统出版。自从读过《艽野尘梦》,刘先生的眼光盯上了清末民初这个非常时期,开始从各个犄角旮旯里搜罗先辈们的文章资料,包括各种手抄本、油印本、石印线装书——我的这本新书得以成书,在相当程度上借助了这批资料。此前刘先生一直热衷于搜集和收藏一应有关藏地的古旧之物,热情而盲目。文字方面从历朝古籍乃至上古神话的正史野史,藏文汉文不限,总之凡有关藏地的传奇均在涉猎范围,同时关注正在进行的藏地考古、文物普查成果。实物方面的收藏从硬件的佛像经板陶瓮藏币到软件的烂卡垫旧锦缎等等之类。“剪碎尼泊尔银币”这样的旧时付款方式就是最初从他那儿得到解释,后来我在乡村采访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听老人说起从前做佣人的时候,他的主人在一家酒馆里喝得大醉,只付了少量的钱,是从一枚银质藏币剪下的一角,我就不感到奇怪了。
  这样说来,就仿佛刘先生是一位热心而理性的文化学者,这个评价对了一半,但更为实质性的一半,怎么说呢,总让人感觉飘忽,不现实。根据传闻,根据观察,很难描述他脑海的幻象有多么缤纷,内心的体验有多么丰富,目光恍惚总在寻寻觅觅,直到80年代中期国内时兴寻根热,我们才给了他一个角色定位:寻根者。所寻之根不是别的,是诸如“我曾经是谁”之类,有些像痴人说梦。那一天我知道了他在写一个“藏地秘史”系列,在《野史徐岚》的题目下,有这样一
  
  段开场白:
  在你无以穷尽的岁月之流中……
  与生俱来。那个声音从远方某处起始,挟带着共鸣和回响,铺天盖地,席卷而过,余音是……也可以是>>>>>>是))))﹚﹚或是这样的▊▋▌▍▎▏
  那个声音——在你无以穷尽的岁月之流中……
  画面与声音同时出现:画面的碎片,闪着荧光的云母细屑,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轻轻地缓缓地,自上方散落。天地间混沌苍茫,旷野中蜃气弥漫,没有太阳没有风,绝对空寂,除了那个没有参照物的声音;一个人,你连影子都没有,你一个人大张着双臂,四下里张望,既辨不清声音的踪迹,它无来路无归处;也接不住散落的碎屑,粼粼光片总在接近掌心的瞬间一闪即逝。
  每当你在余音中惊起,片刻的怔忡之后,内心的冲动便升腾而起,想要拼命抓住已随时光飞逝而去的什么东西。
  直到成年的某一天,飘洒的画片拼合成一幅幅依稀的图像时,那个声音似乎清晰起来,是召唤也是指引,这个时候,你就动身上路了。
  
  说是藏地秘史,也许就是个人秘史,刘先生执意寻找的身影,是穿行于从古蜀国到东女国以女性为神为王的国度里,一位手执白牦牛尾拂尘的华服美少年,是穿行于花丛中的一只蜂或蝶吧。不过那些飘渺梦境与他置身其间的现实环境具有相当距离。本来学的是藏文专业,但命运不济,经历坎坷,许多年间背上有包袱,心中有阴霾,外化于表情,不说话的时候眼神是忧郁的;体现在经历方面,则从事过多种职业,从基层干部到印刷工人再当记者,几年前调到我们单位西藏文联编译室,承担了西藏民间文化整理的大课题,总算是英雄找到用武之地。读过《艽野尘梦》的第二天,因为那个悬念,我去了他家,一见面他就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天昏地暗。不过你要的答案在司马阿罗那里,还是欣赏一下这件宝贝吧——我终于找到了,徐岚的旧物!
  徐岚是谁?这木雕又是从哪里来的?
  说来话长。有三四百年了,这木雕是明人徐岚的旧物,虽已残破,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几天前刘先生邀约司马阿罗和罗丹,陪他去八廓街淘些旧东西。三人一进街口,罗丹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只一眼就发现了一个新气象:一位康巴女打扮的汉族女孩够漂亮,正在一个旧货摊上招揽生意。快步上前搭讪,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你是北京人吗,怎么在这里呢,跟摊主阿西(阿西是拉萨人对康巴妇女的泛称,含有调侃的意思。)是什么关系?
  女孩老练地应付,看来见多了这号人物,没有正面回答一个无关的问题,只是笑嘻嘻地推销那些旧货:你看这银鞘,至少是一百年前的,这样的镂刻技术没有传人了;还有这个,合金工艺也是失传了的;看这木雕菩萨,多么经典……紫檀木的……
  刘先生接过一看,就看呆了,话也说不出来了。罗丹会意,问价,女孩说,三百。罗丹说,天价,我两个月的工资。罗丹感觉自己在她眼里只是个普通买主,好没面子。讨价还价半天,只把一个要价一百二十元的合金钵砍成五十元买下了。回头见刘先生还在那儿凝神注目,司马阿罗招呼他过来,对罗丹耳语道,我教你办法,让那女孩追你如何?然后如此这般面授机宜。那罗丹领命而去,比比画画一会儿,喜孜孜地捧回那个木雕菩萨,外带一个鼻烟壶。刘先生莫名其妙,刚要开口询问,就听那女孩叫了起来,等一下,请等一下,追了过来。罗丹做个鬼脸说,不打不相识。
  刘先生告诉我,罗丹先是谈妥了那个木雕菩萨的价格为一百八十元,鼻烟壶十元,明明白白跟人家算了一笔账:这两件总共一百九十元,刚才买钵给了你五十元,对不对?现在我不要这钵了,五十元不用退,这钵你至少还能再卖五十元,这就是一百元了,对不对?这两件成交,我该再付你九十元,对不对?罗丹一边说,女孩一边点头,付账,走人。
  

[1]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