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谢国梁还想请教大师有何告诫,黑衣喇嘛只是说,就这样吧,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离开通天河一个多月的时候,终于看到一片山峦。虽有连绵起伏,但平野中依然孤立,不似登珠所言山成脉络。明知不是,但此地风景远别于数月来所见羌塘。有山有水有灌丛,背风向阳,可作稍息之地。活着的士兵十七人,加上陈渠珍等四人,共有二十一人。西原说,二十一是个吉祥数字。
火柴还有最后一根。为确保成功,陈渠珍取出了自己最后一页诗稿,瞥了一眼,永远记住:冰敲马蹄铃声细,雪压枪头剑气寒。从前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浮生若梦,从前的豪情与诗意此刻付之一炬。
火燃起来了,水烧开了,三组猎人归来了,但是,只拎回四只野兔。饥饿的人们不及烧煮,便生吞活剥。第二天再接再厉,全部出动,士兵中只留下杨正奇一人。杨正奇是个读书人,此刻双眉紧锁,眼中含泪,文绉绉地说道:长安路远,玉门关遥,盲人疲众,夜半深池……也许这儿就是我辈的葬身之地罢。
陈渠珍愁肠百结,难以自遣,也不答话,陪着杨正奇默默流泪。西原见状,叫过他俩,一同走到小溪旁,翻开枯草,你们看,草棵里已经抽出了新芽。又拨开一丛灌木,你们再看,新叶鼓起了芽苞。
另外两人俯身察看,果见微小的生机浅绿鹅黄,茸茸可爱。耳边西原还在说话,听得字字在心:难道你们不觉得,春天其实已经到了。原本两月行程走了四个多月,我们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死了那么多人,只有我们还活着,是佛祖眷顾,天不绝我。现在天气只会越来越暖,离冈天削只会越来越近,有什么理由反倒自馁自弃,黯然神伤呢!
几十年后陈渠珍依然记得这番话,记得无名小山下的豁然开朗,他写道:
余闻西原语,颇自感愧:岂真女子之不若耶?遂奋然而起。忽觉胸襟开朗,烦愁顿除,盖否极泰来,机已先动。虽犹未逢坦途,亦暗伏佳兆也。
那一天,中午过后,打猎的人们空手而归。陈渠珍虽腹中空空,腰腿酸软,仍一步步登临山头,四下里打量,终于让他看到了一样东西。快步下山,请众人同去观察,所有的人都饥惫不堪,更兼心灰意懒,像是没有听见。只好由西原陪同,挪步到那样东西跟前,原来是一牛头,其硕大为生平见所未见。牛身不知去向,牛头历经风吹日晒,不知千几百年——时间对它来说全无意义,再过若干年它仍复如此:坚韧皮革护住它不为狼啃鸟啄,大漠奇寒令它不朽不腐,遂成金刚不坏之身,从内到外彻底脱水风干。抬不动,推不起,叫来十多士兵合力扳角挪移,半天工夫才将它弄到山下。有人堆柴架火,有人频频往牛头上浇水,三个小时才将两寸厚的唇皮剥离,一群人轮番敲凿,终于剥下手掌大的唇肉八九块,又舀水入锅,直煮了两昼夜方才变软了些。饥不择食的人们觉得它比鲜肉更香。一群人煮皮革的同时,另一群人仍去巡猎,打来野牛和野驴各一头。
以牛头皮肉作路餐,无名山小住四日后继续前进。
与蒙古喇嘛们相遇,是进入羌塘以来与“人”谋面的第一次。按理冬季羌塘绝无人迹,即使有,在偌大羌塘相遇的几率也约等于零。更何况陈渠珍一行早在迷途中,盲人瞎马乱闯一气,误打误撞而狭路相逢,对于喇嘛们来说可谓在劫难逃,对于陈渠珍来说,一线生机何尝不是海市蜃楼般的昙花一现。
当那群疲惫不堪的残余队伍,在漫漫黄沙道上竭蹶行进时,久违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行进者伫立道旁,惊疑的目光转向来者,有人不由自主端起了枪。来者更为惊疑,伫立者是“人”似乎毫无疑问,就算是人吧。蓬头垢面眉目不清,衣衫破碎且肮脏,是些什么人?何以流落至此?来者的马队减慢了速度,将停未停,不由自主掏出了枪。
陈渠珍上前招呼,来者也在发话,都不知对方在说些什么。西原和张敏助阵,以藏语沟通,方才释疑解惑。来者正是那群避祸出藏的蒙古喇嘛,一行七骑,尚有驮负重物的牛马骆驼。得知陈等本为西藏陆军,因同样原因出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相邀同行,拣一背风处扎帐宿营,并将两顶蒙古包慷慨赠送。
为首的喇嘛邀请陈渠珍进帐细谈,奉上热茶,劝吃面饼干果。陈渠珍惊喜万分,诚惶诚恐。进帐前他特意找水洗过了脸,只是发辫粘结不能梳理,一身的脏污也令他自惭形秽。好在谈吐得体,喇嘛对他颇有好感。屈指算来,从德摩出行五月有余,进入羌塘也已四个多月,再也没能品尝过如此鲜美的酥油茶,还有面饼。离开无名小山的几天里,每天都在饥饿中,此时香茶美食,大快朵颐。
为首喇嘛四十多岁,面目和善,虽然风尘仆仆,雍容风度犹在。耐心地看着他们大吃大嚼,又耐心地听他们讲述遭遇,不时环顾左右手下,表示他的同情和感叹。待陈渠珍讲得差不多了,让管事喇嘛取来糌粑一袋、白面一包相赠,并许诺再赠两头骆驼和两包糌粑,特别说到火柴。陈渠珍见说,喜在心头,他最关心的是能否就此同行到青海。
喇嘛微笑,我们只能同行四天,然后分道。我北上去蒙古,你西北向去青海。从这儿再走一个月可到盐海重镇,由盐海七八天到柴达木,再走十来天到西宁,沿途人迹众多,不似羌塘荒凉。
陈渠珍听罢,心里凉了半截,至少还有一个月的苦撑苦捱!虽不辨喇嘛所言分道的理由是真是假,总觉得还可力争一番。顾不得许多,只好硬着头皮强求:多谢大师指点。只是我等历经困途,艰险备至,与高人相遇,实乃三生有幸,绝处逢生。斗胆请求大师能否同行盐海。我们有钱可作补偿,士兵有枪沿途可以打猎,可以为大师们捡柴烧茶……
话音未落,忽听帐外一声枪响,枪响方向正在不远处的士兵营帐。喇嘛神色大变,惊问何故,陈渠珍同样惊讶,忙说,大师勿虑,待我看看就回。
士兵住的蒙古包里,所有的人正围着严少武的尸体面面相觑,死者胸口枪眼中还在汩汩冒血。纪秉钺蹲在尸体旁,摸过颈脉,摇头叹气,表示没救了。谢海舞手持长枪,气势汹汹地冲着陈渠珍喊叫:人是我打死的,怎么样?谁胆敢顶撞老子,老子就要他拿命来!
陈渠珍不敢穷究,以免火上浇油,低声下气地劝告说:万死一生才走到这里,要不是遇见喇嘛,哪里有饭吃,有房住。若因小事自相残杀,惊扰了喇嘛,舍我而去时,我等向谁求告?话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众人无语,谢海舞也不再咆哮。
返身再回喇嘛帐内,谎称发生了一点儿意外,士兵擦枪走火,误伤一人,不过轻伤云云。心虚地接过刚才话题,知其不可而为之:在下也知道请求过分了,如果不能同行盐海,我们随大师北行如何?只要到得有人烟的地方就成。
喇嘛依然面带微笑,语气委婉,但将手一摆的姿势表示了不容置喙:仓促离藏,携粮不多,现在又分给你们一些,再不能绕道盐海;此去蒙古路道荒远,你们也不便随行。
西原背负粮包,陈渠珍手提糌粑袋,张敏两手各牵一匹骆驼,回到两顶蒙古包的营地。二十人分成两拨,今晚足可免受风雪露宿之苦了。陈渠珍喜忧参半,正在安顿铺盖时,谢海舞闯了进来,纵眉瞪目使灰污的面目愈形可怖,尚未开口便觉逼人的杀气袭来。
果然一开口便如同晴天霹雳:我们已经决定,明天启程后劫杀喇嘛,留下他们中的一人作向导。
陈渠珍懵了,像是没听明白。
谢海舞压低声音:你看蒙古喇嘛携带甚多,足够我们返回乡里的资费,可谓天赐良机。只因我们是跟着你陈管带出来的,所以才告知一声,不管你同不同意,就这样定了!
陈渠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劝说:但是他们七人皆身强力壮,配有短枪,打起来我们未必就能取胜;再说喇嘛穷途相助,对我等有恩,岂能负心;我们的钱虽少,我已答应一到西宁就尽力筹措。但请你们莫再节外生枝……
谢海舞脸色一变: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竟敢来教训我!若不是想到你以后还有些用处,谁卖面子给你——还有你们!说着向帐内扫过一眼,张敏藏娃西原早就挤作一团,吓得大气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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