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对于自己的去向,陈渠珍一时还拿不准,无论如何,要先见到西原再说。
趱行两日,汤木宿营时陈庆不见了。有人报告说,见到陈统带率十几骑走岔道北向而行了,真可谓大难临头各自飞。再次启程时,罗参赞也不欲随行了。陈渠珍亲自前往催请,参赞认定了随行大队引人注目,他打算在汤木再住一天,同时让人散播风声,说他已与陈庆同北去硕般多,以掩人耳目,实则明日不到德摩便往东改赴嘉黎。言毕长叹一声:悔不当初听你言,早出硕般多,此时或许已置身于安全之境了。
就此分手,陈渠珍将仅有的一袋大米相赠,又选一班亲信湘人杨正奇等护送。两下别过,目送着这队人马尚未隐入山林,林中忽有一团晦暝雾气掠过,遮挡了视线。小红马奋蹄长啸,陈渠珍一个激灵,不由得脱口而出:参赞此行只怕是凶多吉少。
一旁杨兴武像是自语,他们不会放过他的,有人正在这左近候着呢……
果不其然,再番得知罗参赞消息时已是噩耗。杨正奇惶急奔告:三营的同僚们、哥老会义字堂的赵本立、陈英等人,将罗参赞截获,已勒毙于德摩山下喇嘛寺。杨正奇说,有人跟我说本来只是把他挟为人质,押往拉萨再说。但是赵本立和陈英都是上了罗的诛杀令名单上的人,成心要出一口恶气。赵本立还说,阻挠革命,死有余辜。
陈渠珍大惊,再没想到罗长崎竟死于自己部下之手。
呆愣半晌回过神来,问起尸骨何在。
杨正奇回说,一班士兵将其尸骨在喇嘛寺焚化,罗参赞的表侄周逊愿负骨坛归里安葬。
此时杨兴武进来,说江达来人要面见陈管带。
江达来人是一位年轻的文官,他疾步上前,握住了陈渠珍的手。那只手五指并拢,一握之后又轻轻拉回。陈渠珍不由得四指一屈作拳状,再一番握紧——暗号照旧,来人一笑。陈渠珍心头一热,这是久违了的同盟会的握手礼,以手上动作识别同志,屈四指暗示为了四万万同胞。想不到在这危急时刻,还有人想到早已自行脱离了组织的自己。
来人讲明来意:军中同盟会的一批军官,正在江达密谋组织军政府,意欲拥戴管带大人牵头主持,立等前往一晤,共商大计。
心中疑虑重重,但事已至此,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陈渠珍答应不日即起程,东行江达,到时面议。
拉萨变乱肇始于这一年农历的九月下旬,武昌首义的消息由英国《泰晤士报》经印度辗转传来后,人心摇荡。一开始并无组织和章法,而是不分哥老会、革命党,不分军人、商民一哄而起。而无论主张勤王的,主张革命的,仅仅想回家的,目标相同:回川;回川则需川资,此时已欠饷数月,所以任务相同:闹饷。时局不明,为保险起见,有人想到了劫持联豫一道回川。于是在九月二十五日,乱军蜂拥而上,抢了库饷,劫了联豫。
钟颖此时在造币厂任总办,仍在拉萨。本已削了兵权,一听说闹出了天大的乱子,当即决定采取行动。他带领十几名卫队随员,前往幽禁联豫的札什城炮兵营。密作布置后,召集来营中官兵,含泪演说:弟兄们!虽然现在我不再是你们的统领了,但是,你们全都是我一手招募而来并带进卫藏的,我自以为对你们的身家性命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你们想一想,在家乡谁人没有父母妻小,谁人应募时无人作保?你们在这里闹事惹祸,自家性命姑且不论,就不想一想势必祸连家人保人?你们在此受苦,薪饷不继,我同样地心中不忍;内地大乱,归途遥遥,家国何往……
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双腿一屈,跪下了。在场军士无不痛哭流涕,环跪一片。有人哽咽说道,长官说得有情有理,我们并非为非作歹之人,这一切都有人从中怂恿,我们愿意跟从长官,将联大人送回。
忽有枪声传来,一院子的人惊起。有人来报,首犯已被正法。原来钟颖在演说之先,已布置手下寻找袍哥一号首领叶纶三格杀勿论。另有带头闹事者数人,一并击毙。枪战中钟颖手下也死了几人。
联豫回署,从城北的兵营到城南的钦署,七八里地路途中挤满了汉藏围观者上万人。面对盛大场面,心绪晦暗的联大臣也难以一展笑颜。不过总算渡过这一轮劫难,约略宽心。回署没几天,又一轮危机袭来——江孜驻军将举“大汉革命”旗帜前来讨伐,不日即到。联大臣当机立断,委托钟颖代理钦差之职,一并交递印信关防,自己则悄无声息,前往哲蚌寺养“病”去了。
钟颖受命,当即布防。在城西南要塞支起两门大炮,卫队倾巢而出。江孜驻军兵临城下,见严阵以待,不敢擅入,正犹疑间,钟颖派人带了牛肉美酒前来犒军。二营管带张葆初本是得到拉萨方面的消息前来革联、钟之命的,不想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临场改口说,军饷未发,军心不稳,云云。来人向张管带传达了钟长官谕示:粮饷不继,均予补发;另加赏犒,望速速回师江孜守备。若不听命,大炮侍候。江孜驻军悻悻而回。
由于路途较远,波密接信略迟,当江孜驻军踏上返程时,波密、工布境内的乱军正在向德摩进发途中,有统帅驻倾多寺的亲军、标统驻雪哇的陈庆一军,驻八噶寺屈文彬一队,驻仁敬帮张鸿升一营,及驻卡拖陈渠珍一营。驻军较远的,白马冈、金中一带边卡无人通知,生死由之了。一时间,骑马的,步行的,赶着驮牛的,举着“大同保障”灯笼的,蜂拥而行,羊群效应。所谓军、营都应再加一个“原”字,原某营,原某队,因为此时不复原制,均以哥老会公口各堂大爷小爷们为号令了。只有驻松宗寺藏军土兵营,管带谢国梁及其全营主体不属帮会中人,闻讯后率营连夜遁往硕般多。
谢国梁得知哗变消息稍晚一些。因土兵营兵士均为硕、洛、边三区藏人,仅有数名教练官和队官是汉人,虽加入了哥老会,但与谢管带交情甚厚,故无哗变之举。这些人也接到帮会通令,去会师拉萨举事,但当他们向谢国梁报告了这一情况,为长官安危着想,还是同意了追随谢国梁。而谢本来还打算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更糟的消息接踵而至,连拉萨的联大臣都被囚禁了那还了得,听说波密驻军都要去拉萨,他想起了几个月前黑衣喇嘛的告诫,不用再三掂量,发足而逃。在他心中,硕般多土兵营部所在地好似避风的山窝。
三营营部本就设于第巴官寨德吉康萨,此时大门四开。陈渠珍凄惶归来,不见有人相迎,待要走进上房,发现有人已高坐正堂。张子青率一队留守德摩,本是波密军中哥老会龙头老二,也在罗长琦欲铲除的十三位首领名单上的,已于前两日先赴拉萨。如果他在,按照以往私交,或可提供人身保护……正在手足无措间,西原从一侧的偏房跑了过来,满脸的惊恐和困惑,悄声说你看你看,顺着手指的方向,陈渠珍望见了座椅上的斑斓虎皮,端坐在虎皮垫上的赵本立身穿水獭皮滚边的簇新长袍,心里明白那是西原为他准备的,不禁苦笑。
西原生长于山野,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懵了。同是从前她所见过的那些人,突然间变得陌生。看他们在家中呼朋引类,呼来喝去,“革命了!大汉革命!”即使在自家的卧房也是人来人往。从前唯唯喏喏的下士,只要是做了会中“大爷”,顿时扬眉吐气,傲然倨坐。眼看心目中何其伟岸的夫君,一营之长,忽然委顿卑下,不时随众人向从前的马夫厨役起立敬礼。听说就连尊贵的参赞罗大人,也被从前的陈营司务长赵本立下了如此毒手。她所心仪的一切一下子粉碎,只觉得暗无天日,困惑难当。她的表兄凯珠同样目瞪口呆地望着“革命”。不知夫君的命运会怎样,扯起陈渠珍的衣袖闹着要走,回家。陈渠珍假装拗她不过,借机走开。
一路上西原追问:怎么啦?为什么?“革命”是谁?
面对提问,陈渠珍不知从何说起、说些什么才能让这个单纯的女子明白。别说那里有一个她无法张望更无以涉足其间的世界,这世界也不属于自己,有自己长期求索而不得解答的疑难。回想十多年前,像西原那么大时,也曾热血澎湃地高谈阔论,在长沙武备学堂求学时便加入了组织,读《天演论》,议共和制,争论革命抑或改良。但置身其中不免更多地发现了浮躁一面,空谈泛议,其始于爱国者,终不免于误国。尤其是与林修梅一起密谋起义失败后,热情逐渐冷却,才决定离开革命风潮如火如荼的湖南,重走父兄旧路。毕竟“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根深蒂固。自小家教的忠君爱国占了上风,那时陈渠珍心想,如果对于充满变数的时局难于把持的话,那么,卫疆守土、精忠报国,好男儿战死沙场总不至于是错的,在这一亘古不改的伟业壮举中,眼前的偶像便是赵尔丰。进藏之举可谓心遂所愿,自视西藏为安身立命之所,苦心经营若干年,定可建功立业。谁知强敌不是外人,竟在萧墙之内。天时人事相逼而就,身处边地仍不能幸免,旧年的困扰再一次袭来。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