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但是积雪呈褐色,混有大量沙土,不可化水饮用,所以第三组是曾纪仲负责的取冰组。高原面上时有小水泉出露,离开地面即冰冻,常以冰塔形态出现;或有一些冰结的小河与水泊,这个组四出寻找,敲了冰背回来。
  此时负责捡石搭灶的杨正奇四组、负责燃料的胡玉林五组也该回来了。旷野上石头难寻,拳头大的石块也要沿山边兜着圈子找。燃料是焦干的野牛野驴粪,也需除去积雪方能找见。好在终年无人捡拾,遍地皆是。
  诸事俱备,该动手的是第六组,打火组,因其重要,公推陈渠珍亲自负责。焚装杀马时,将火柴一并统计,突然发现仅存二十六根!于是在众多惊恐中复加了断火的威胁。二十六根火柴集中由陈渠珍贴身保管,打火组成员事先将干牛粪研成细末,从内衣上撕下布条捻成绳。为确保一举成功,打火组成员、外加自愿加入者十数人,背着风向分成两列围成半圆,连接起扯开的大氅像两堵墙,经检查万无一失、足以挡风时,陈渠珍开始划火柴。
  划火柴,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但在关乎几十人安危的此际,即使身经百战的人也不免胆怯。若失败将被视为重大事故,必成众矢之的,所有的人都不肯接这差事。陈渠珍每次划火柴时,不免兢兢然,巍巍然,抖抖索索。有一次划火时,不知从何处透过一股风,还是用力稍稍过了丁点儿,“噗”的一声,一亮即灭。在场所有人都颓然坐地,好半天不起。张敏把手伸过去,想要划下一根,但所有的眼睛都在瞪视着他,只得把伸出的手缩回。西原扶起陈渠珍,鼓足勇气,再来!
  划着的火先点着布条,再由布条在粪末堆中熏出烟来,此时由人和大氅组成的屏障需要恰到好处地闪开一丝细缝,使微风通过,以助烟气成明火。此时另一些人则手持粪饼在旁守候,一俟烟火起便开始交叉堆放。屏障撤离,火焰跳荡,谢天谢地!所有悬在嗓子眼里的心都随着舒出的一口气同时放下。
  石灶上架锅,煮冰为茶,好歹还有口热水喝。有新鲜猎物时也煮肉,只是无盐。无盐就无盐罢,生食就生食罢。天寒地冻中的猎物片刻可食,用刀削下便成酥脆风干肉。陈渠珍感叹,生存之需可以如此之少,是可以连盐也没有的啊。
  每天仍有减员,几乎每个早晨都有不再起身的人,几乎每个晚上都有掉队不归者。大家围火而坐的时候,是幸福时刻,有时相互间也会露出一丝笑容。会心一笑中是相互的确认,确认直到眼下还活着。凄惨苟活强于一死。
  大家围坐火堆无话可说又久久不肯起身,火光映照着一个个囚首垢面的形象。衣衫褴褛,藏靴已破,每双脚上都缠裹着各样的毛皮和毡片。自上路以来从不洗脸理发。发辫粘结,污垢满面,不复人形。西原则以牛血涂面,传统护肤方式。火光中只见牛头马面似的鬼脸。
  终于散场时,大家动手把余火热灰铺向打扫好的地面,就地和衣卧倒,挤成一堆相互温热,脑袋缩进襟袍,一任风吹雪落,一任月光凝成千万把冰刀,穿透遮蔽物,直刺肌骨。海拔表温度计不再使用,不使用是因一个摔坏一个失灵,索性丢弃。不计里程,不计高度和温度,那一切全无意义。
  队伍日渐缩小,气氛日渐沉闷。迟缓的移动过程中,仅剩下古老的基本的最原始的欢乐和痛苦,那便是获得果腹之物与否。
  差不多就在旧年将尽时,另有一人踏上了藏北逃亡之路。这回轮到了谢国梁。
  
  谢国梁护送寿昆所解饷银三十万两到达目的地时,已是辛亥岁杪,公历1912年2月中旬。
  这一批饷银来之不易,更何况实为最后一批,此后整整一年再无外援。驻藏陆军饷银一向由四川供给,赶在川地保路风潮已起但尚可行政时,前后两任川督赵氏兄弟勉力筹措了两批,又恰在各地群众武装斗争风起云涌之先打发寿昆上路,也算侥幸;送饷人尚在中途,时局已变,赵尔丰人头落地。
  这一趟解送同样不易。上路时即错过了进藏最佳季节,数千里征途风雪弥漫。好在进入康地还算安全,昌都彭日升候在金沙江畔,一直保驾到瓦合山下,后续则有谢国梁接应。考虑到硕般多以西的“西天一柱”夏贡拉大雪封道,更为忧虑的是乱军猛于风雪劫匪,行走大道平添了风险,遂决定改走丁青三十九族和达木八族地区的小北路。此地自雍正年间划归驻藏大臣直辖地,人民自称“汉百姓”,仅有少量兵丁,一直安静。至于路途远些则不足为患了。
  到达距拉萨百余里外的彭波地方,谢国梁遣人前往拉萨打探消息。说来也巧,信使到达拉萨那天,正值驻藏大臣联豫避居哲蚌寺两个多月后,复出办公之日。联豫闻报大喜,口信密嘱宜于夜间进入拉萨,直接前往霍康台吉府钦差住所。
  谢国梁闻讯更喜,一路惴惴的心总算放下。虽位有尊卑,但钦差联豫与自己一向关系甚密,有知遇之恩。三年前奉联大人之命进藏训练藏族新军,还只是个教练官;不久后因原土兵营管带徐某人有犯上之过,被联豫处决,自己也由此被擢升为管带营长。眼下时局混乱,只要联大人安然无恙,想来可保大局也可保自身。
  腊月二十六日深夜潜入拉萨,直奔霍康府,联豫已等候多时。安排寿昆等人交割公事之后,联豫拍拍这位爱将的肩膀,请坐,喝茶,嘘寒问暖。避居多时,权威扫地,关键时刻,爱将现身,手握这批饷银于公于己何等要紧,不由得言辞恳切:国梁啊,雪中送炭,力挽狂澜,真吾福将也!
  谢国梁受宠若惊,赶紧谢过,急急询问心头关切,听说您曾遭劫持?听说您被逼到哲蚌寺避祸去了?您吃苦了受委屈了。
  联豫摇头叹气,几个月来的遭遇不堪回首,钦差大人斯文扫地:九月二十五日被乱兵从钦署的桌子底下拖了出来,好在十月初一就解脱了;时隔七八天,又听说第二批乱兵,江孜二营驻军“大汉革命”前来讨伐钦差,只好以去磨盘山拈香为名,西去哲蚌寺避祸。从十月初八直到六日前的腊月二十一日,方才被请回复职,任公议局行政顾问。这番重组的具体背景是北京电讯传到拉萨,清帝逊位,中华民国新成,作为川属之地,推举何光燮为副总督,成立公议局,张漠任总议长,何光燮、郭元珍、钟颖分别任民政、财务、军政部长。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谢国梁搓着手由衷感叹。
  联豫又摇头叹气。无非一个各方妥协的方案罢了,国梁你难道看不出,还是袍哥在掌权?只因办理藏事方面,藏人仍以我为正统,加之钟颖颇得军心,请我出山一为削弱钟之影响,二为取得合法地位罢了。其实大家各怀异志,前景堪虞……
  就在当日,联豫已听说了公议局即将夺权的风声,原驻藏大臣办事公署一应印信文件即将被接管,一切权力将归公议局。对此联豫欲言又止,换了一个话题:遭逢乱世,大厦已倾;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现在各营上下军官全都更换为袍哥中坚,一营管带刘弼良易为潘文华,马队管带张鸿升易为汪久敬,三营管带陈渠珍易为张子青,其下各职一律更换完毕,土兵营回来……
  联豫打住话头,眼神中又有躲闪。听说袍哥扬言土兵营也将如法炮制,而自己自保不暇,竟一筹莫展,不提也罢。抬眼望窗外,天光已现,像是突然想起,国梁快快回家吧,傍晚时托人带话了,家人想是等得着急。
  谢国梁谢过,走出台吉府大宅门,回望了一眼,只见楼顶上的民国五色旗在熹光中微微拂动,红黄蓝白黑,五族共和——噢,改朝换代了。
  谢国梁娶了一妻家住八廓街,爱妻央吉玛的父亲是拉萨一贵族的管家,常驻后藏江孜的庄园料理事务。央吉玛在庄园乡间长大,既刚强泼辣又温柔至骨,把个谢国梁爱得神魂颠倒。成了亲的家就依傍这家大户而居。这一年里,央吉玛跟从夫君从拉萨到硕般多,到松宗,再从松宗回硕般多。谢国梁前往瓦合山接应寿昆前,安排她先回了拉萨,这一别就是近两月。
  匆匆走进家门,大门未闩。自傍晚接到口信起,央吉玛已坐等了一夜。此刻见到夫君平安归来,竟喜极而泣。央吉玛才二十出头年纪,足足比夫君小了十七八岁,小媳妇更像个小孩子。谢国梁一见就心疼,上前抱住了,嗔怪说,不见时哭,见了还哭,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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