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院门一响,三个十多岁的孩子——俩女一男夺门扑来,齐声嚷嚷:叔叔好!阿姨好!
三个孩子都称呼我们的主人阿爸,阿爸刘先生。三个孩子在餐桌前被一一介绍,这一个是央卓的妹妹的女儿,那一个是桑桑的小儿子,那一个是桑桑乡邻的女儿,他们都在地区中学上初中了。听到央卓和桑桑的名字,我有些唐突地发问,不是你的孩子?刘先生说,不是不是,我的女儿在林芝农牧学院读书,就快放暑假了。我还带大了央卓的儿子,在这儿上了小学上中学,又在内地上了大学,现在北京,做藏学研究,孩子都好大啦……
可真够复杂的,你这些年都当了孩子王了,杨庄笑说,你是我见过的藏化最深入的汉人了。这句话很客观,不含价值评判,她其实另有想法。我也附和说,适者生存的典型,夏天还穿藏袍。刘先生回答,这老腰受过寒,裹上藏装护腰保暖。
还说了些家常话,且不说他。在此有必要做个交代以免看官生疑。对于专写刘先生人生故事潜文本的本章,你既可把它看成是出之于司马阿罗的安排,把不可见的平行世界里发生的事情纳入现实的视野,就像前一天我们在拉萨达成的共谋那样,也可以纯粹地看成是文学想象——笼统说来,可视为概念演绎:人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人的不同经历及命运。既非梦境,也非幻觉,我们的刘先生既是一个,又是许多,无论是彼是此皆为多种可能之一种,是一个一为N、N为一的问题。具体说来,人嘛本来也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都是真实的,或互为镜像的,在此唯求文学的真实,本质的真实,本真。譬如某些树种如杨柳一类,无论移栽到哪里都是杨或柳,而有一些则变化不小,古语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环境使然。人亦如是。就如我,到哪里看来都是以文字为生的,不过所面向的文化体系不同,所写内容不同罢了。刘先生藏北三十年,以此地说来是把他同化了,以原先的视角看来是被特化了。拉萨的刘先生文采文弱,那曲的刘先生正好相反,精致一面被遮盖,宽厚一面被放大被弘扬了。分野源自当年某一天决定今后诸种不同的某一细故——说白了吧,因为某人拉肚子,直接影响到刘先生怎样被分配到了那曲。
1968年毕业的这批民族学院学生有几十名进藏,住在拉萨第二招待所待分配。这一天接到自治区革命委员会政工组(后来才改称组织部)通知,分配方案已下达,各地区政工部门来领人了,要求下午某时集中到政工组接头。刘先生那年二十四岁,身材健壮,意气风发,在一群学生里若说鹤立鸡群似有贬低他人之意,总之明显突出。拉萨政工利用地利之便,先行来招待所暗访过,对他极为中意,内定了。
但是那位拉萨政工因事晚来了一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那时的政工组在一座石头楼里,几十位学生在此集中,等候开具分配证明并被认领。那曲政工先到,一眼就瞄上刘先生,问过名字,看看名册,面现憾意。然后逐个核实名字,叫到某某时,应答声音异常,那曲政工以洞察的眼神望去,只见那女生面色青白,正以手掩口,作极力抑止呕吐状,不由得皱眉,回身跟开具介绍信的自治区政工嘀咕了一番,后者起身离开了一会儿。这时拉萨政工赶到,连说抱歉抱歉,一早起来闹肚子,一中午也没忙别的,净跑厕所了,让大家久候为歉。这时开介绍信的那人请示回来,宣布了一个小调整,刘先生和某某女生对换,一锤定音。
拉萨政工一听就急了,找这个领导找那个领导,徒劳地争执半天。那曲政工很得意,事后讲明原委:那曲地区条件艰苦,女干部稀缺,本来要求多分几个女生,解决比例失调更解决某些具体问题,但在现场一看那位就是个病秧子,在拉萨高山反应都那么严重,到那曲根本不可能待久,到时还不是鸡飞蛋打。
所以人生具有偶然性,另一个人生道路的可能性变为事实,道路改变,一切皆变。这就涉及刘先生后来的职业变化(本来所学藏语文专业属于通用领域,只能算是准专业,在此是跟拉萨的刘先生作比的),生活方式的变化(建立什么样的家庭,与杨庄的关系,什么样的孩子之类),衣食住行,所见所闻,人际关系,头脑所想和夜间所梦,皆变。久而久之,连面貌外形风格语言都变了——鲁迅先生曾有言:灵魂被风沙击打得粗暴。
就说怎样搞起畜牧业来,这很简单,身在全国五大草原之一的牧区,顺理成章。原本是分配在地区宣传组的,“文革”混乱了好几年,这时要求恢复秩序,抓革命促生产。陪同地区领导下乡,除了讲政治,就是牛啊羊啊,刘先生就发现自己对这些黑白牲畜很有感觉。决定性的一次是作为地区派出的翻译,陪同自治区畜科所的畜群疫病普查组深入基层,和畜牧专家们同吃同住几个月,以其聪明好学,兼之读了几本专业书籍,完成任务的同时也成了小半个专家兼兽医了,打报告要求调到畜牧局。就这样。
刘先生的感情经历也由此完全改观。先说与杨庄的关系,也并非命中注定要成几年夫妻。所谓命中注定云云,一般当属懒于思考、推托责任或者无可奈何之类的说辞。根据本人对这二人的全程观察,达成婚姻纯属小概率事件,反倒是做朋友更合情合理,对双方有益,也更天长地久,并且由于遗憾长存也越发地凄美动人。好在这二位在本章中正处于这类关系中。假定了这一真实,往下便可尽情畅想:由于有情而未遂,终生心怀爱意的杨庄无论置身何处,总与刘先生声息互通,其人生活中的重大事端尽在掌握中。从拉萨来那曲的四小时旅途,杨庄跟我讲刘先生的故事讲了一路,就如他如何到了那曲,如何改了专业,以及下文将要提到的罗曼史,从青年到中年三十年间足可写部传记的资料,就这样经由杨庄转达。
本来以其天性使然,感情一类纠葛将伴随刘先生大半生,这一番经历似乎也没能例外。在学校读书时刘先生就是女生心仪的对象,其中有一个甚至确定了恋爱关系,终因在进藏不进藏的问题上产生分歧而分手。与此同时,一个暗恋他的女生跟来了。这女生本是西藏第二代,父母均在拉萨工作,有这样的关系,拉萨政工以未婚夫的名义合乎情理地作出了决定,可惜被那曲政工搅黄了。该女生哭了一场并勇敢地表明了心迹,刘先生有些手足无措,表示愿意通信联系。待到写过第三封信还没找到感觉,等于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这不算。作为新分来的大学生,在那曲镇上引起的轰动、招来的眼光自不必说,藏汉各民族的女孩几乎都光临过他的陋室,帮洗衣的,帮做饭的,人来人往。其中有位女子,恰好也叫桑桑,第一次谋面就有了非同寻常的好感,像是在从前的哪个年代里相遇,认识了上千年。十八岁的桑桑长发如瀑布,音色如百灵。小女子用歌声传达了古老的爱情,小伙子用白话做了回答:等你再长大一些,等你两年,不,恐怕要等三四年吧。
等待的过程中,与央卓的偶遇发生了。那是在来藏北两年后,1970年的秋冬之交,刘先生调往畜牧局不久,一连接到西部县份疫情报告,怀胎母牛母羊流产,发病率高于往年。刘先生与一位兽医奔赴疫区,小车送到县上,再骑马赶两天的路前往某乡。经检查确诊为布氏杆菌病,刘先生打马便回,要去县城发电报以便让地区派人带药品增援。第一天旅途顺利,阳光和风大草原,身背长枪(或短枪,总之配了枪)像个骑士,面向空旷的大草原,放声高唱新学来的民歌:
青年我走在羌塘草原上,阿若措,
大跑的马儿要备一双,阿若措,
如果没有两匹好走马,
羌塘的道路太渺茫呀,阿若措。
青年刘先生的民间文化搜集活动从一进入藏北就开始了,在遍地皆唱语录歌的年月里,他总能在帐篷的角落找到低声吟唱的民歌和传说。他发现了民歌的若干特点,例如同义反复,一唱三叹,渲染了再渲染,强调了又强调,就像这首《走在羌塘草原》,若需备用马匹可以理解,其余的不免多余,例如接下来的第二段:青年我走在羌塘草原上,羊羔皮的袍子要备两件,如果没有两件羔皮袄,羌塘的天气太严寒;第三段:青年我走在羌塘草原上,狐狸皮的帽子要备两顶,如果没有两顶狐皮帽,羌塘的风雪太凶猛;第四段:牛皮底的长筒靴备两双,第五段……加上欢快昂扬的曲调,句与句之间的阿若措衬词,哪里像是在高寒的荒野旅行,简直就是在宜人的天气兴高采烈赶赴游乐盛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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