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不过无论如何,在刘先生看来,他与杨庄注定是有缘无分了。杨庄对于进入目前这一可能的状态中浑然不觉,她的记忆构成自然是相应的内容。她所描述的进藏途中所遇“两个野人”后,又是另一版本了:沱沱河兵站重逢,刘先生不是沮丧地回答“我犯了错误”,而是以兄长的眼神和口吻赞赏说,杨庄长成大姑娘了。然后快活地发出邀请,到了那曲镇,请你来我家喝茶。他说是在两年前成的家,妻子是一个单位的同事,还兼河北同乡,是个极厚道的人。
  虽然不是为某一个人而来,不可否认地,也包括了为这一个人而来,杨庄的失望可想而知。从少女时代初展的情怀,历经十年的萌动外加自我熏陶,正当开放之际,遭遇藏北无情冰封,她的永久冻土地带。这一次是在那曲的招待所,她告诉我说,听到这样的邀请,当时啊,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想忍也忍它不住。刘先生应当有所领会吧,想拿衣袖帮她擦拭,都伸过去了才发现那袖口油污得锃亮,不好意思地藏到背后。看到这个动作,杨庄破涕为笑。到了那曲镇,杨庄没去刘先生的家,后来想起,是显得小气了些。杨庄分配到了林芝,为了面向现实,忘却前情,嫁给了某个人,其人大约与她一同进藏,大约是追随她而来,而她对其人也一定不无好感。虽说心有不甘也就这样过下去吧,把爱情得体地转化为友情,于是和刘先生成了信友,从林区到牧区有飞鸿,衔来刘先生搜集的藏北民歌谚语传说种种,带去杨庄欲说还休的牵挂思念;不仅有纸质还有实物,这边寄赠松茸干菇,那边回馈虫草雪莲。为此那位(对我们而言面目不清的)丈夫可能还大泼其醋。不几年后无醋可吃了,因为婚也离了杨庄也走了。
  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中不可能发生的姻缘,将成为人生的遗憾,让人加以想象,杨庄说,我想过假如我们能够生活在一起,我将无比珍惜;我设计了多种方案,刘先生也将会是另一种人生。杨庄说这话的时候既认真也淡然,有总结的意味,看得出爱情消退而惋惜之情长存。
  她没注意她的听众闻听此言背过身去做什么,是怕忍不住笑出声来。
  杨庄在平行世界中的两种不同感情经历源自一个实质,说明本性难移。有句看似荒谬、细思有理的话:人皆可夫。不过此话前面应加一前提底线,这个前提底线说复杂也简单:人群不过几大类别,同一类别中的个体相差不多,而你只能在某一类别层面中选择;其后也应加上一句:全在经营。依杨庄这样的职业女性,自我中心的典型,无论怎样的感情铺垫,合该独善其身。当然人皆可夫全在经营是对于一般女性而言,对于一般男性,则是人皆可妻,并无前提,刘先生个案似可作一例。
  
  夏季的藏北是气候宜人风景壮美的短暂好时光。这个夏季里我跟他们同行了西部两县,他们要在每一座湖的周边停留考察,而我的工作是找人访谈,所以同行不久就分手了。
  不过与刘先生同行是一大快事,其人对于整个那曲地区了如指掌无人可及。沿途无处不传说,神山圣湖传说故事格萨尔王征战珠牡王妃生活遗迹俯拾皆是,牧民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生活习俗有问必答。途经班戈,他对于班戈人的反英雄的英雄传统很有感慨,刘先生夹叙夹议:英雄格萨尔既然是天神之子,出于二元论思想,他的对立面肯定是妖魔鬼怪。千年以来班戈人勇敢地说出不同意见以捍卫荣誉。西部草原班戈一带曾是《格萨尔王传》中所说的妖魔之地,由魔王堆阿穷统治,但其爱民如子可谓铁证如山:看到了吗?这一带的牧民帐篷是不是与别处不同?你看黑牦牛毛织成的底色上,编进去白牦牛毛织成的条带,正是当年遵大魔头堆阿穷之令做出的标记,使他不至误吃了属下子民,而只吃别国国民。魔王堆阿穷的覆灭皆因他不慎强抢了格萨尔王众妃之一的门萨,但抢来人身没抢到人心,反让她跟格萨尔里应外合,致使一举被歼;那么格萨尔是怎样潜进魔宫的呢?是由于其妹魔女阿达拉姆爱上了敌人,私下发放通行证,才引狼入室的,所以说爱情盲目,常使人误入歧途,不认亲情,不分敌友。但是,堆阿穷虽死犹生虽死犹荣,他的事迹至今仍在班戈草原传颂,被一代代牧人怀念并为之愤愤不平。刘先生一方面十分赞赏班戈人这种坚守精神,他们至今不读格萨尔,不听格萨尔,甘做魔国遗民、英雄的对立面。另一方面,刘先生也指出了不足:狭隘的部族观念。到了申扎,他就讲旧时那仓部落传说种种。从那仓部落讲开去,说到从前藏北强盗盛行的时候,人们的是非标准也像班戈人那样,凡保护本部落、只抢外部落的强盗,就会被本部落称颂为英雄好汉,外部落的强盗才是坏人,也有豪强因此被拥戴为部落头人的。人们还替藏北强盗豪侠编了许多歌,要不要听一听?刘先生清了清嗓,没有唱只是背诵:
  我出发时单枪独一人,
  我返回时骑马又赶牛,
  赶得不多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是三百六十头。
   一百头馈赠引路僧人,
  身后世界拜托他指引;
  一百头馈赠部落头人,
  人世今生靠他得安宁;
  一百头布施穷苦之人,
  乃英雄本色劫富济贫;
  三十头送给各位亲朋,
  仗义疏财翻身不忘本;
  二十头送给左右邻里,
  是答谢故乡养育之恩;
  只留下十头归我自己,
  是劳而有获一点私心。
  ……
  
  不多不少,正好三百六十头。罗丹说,这支强盗歌是桑桑唱给你听的吧,桑桑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歌中主角。不错,影响到他俩婚事的正是这一点。桑桑本是从西部县份的宣传队里选拔到地区文工队的歌手,漫长的“文革”还没结束,就因这个家庭历史问题被清退了。刘先生要是知道这事儿,是会作一番努力把她强留在身边的,但是他当时不在,参加工作队下乡三个月,待返回地区,只见到桑桑留下的一封信,这封信说明了桑桑面对现实自有主张的勇气。她说她不是一个人走的,她捎了信让她的儿时伙伴岗嘎来接她,那个人一直在等着她。她说西部草原才是她家所在的地方。后来罗丹还见过她,就说桑桑现今已成胖胖的老太婆了。刘先生更正说,是福态,桑桑过得很好。他把桑桑写进他的故事里了。
  墨脱还有个名叫桑桑的女干部,你认识吗?我试探了一下,听说还是波密王的后人呢。刘先生一听反应热烈:波密王?知道知道。我的先辈参加过对波密的围剿,刘赞廷,听说过吗?我搜集了一些他写的文史资料你要不要看一看?有一年,就是辛亥革命那一年,他们在波密打了一仗,把波密土王消灭了。我一直打算休个长假,或者干脆等到退休以后,从墨脱到波密,沿着先辈当年的路线再走上一遍,写成游记,是不是很有意义?对了,还有一本名叫《艽野尘梦》的书,很精彩,读过没有?其中有途经藏北逃亡的片断,字字惊心。多少年来我曾处处留意,看有没有什么痕迹留下,但可想而知,任什么也没发现,风吹过了,雪融化了,就像是某人做过的一场噩梦罢了。
  说起这段史实,那曲的刘先生竟像拉萨的刘先生那样如数家珍——
  其实啊我最欣赏的人,那本书里没写到,谢国梁。谢国梁进藏是训练藏兵的,所以在后来的藏汉对峙中处境微妙。当年为避祸他逃到藏北,我还曾沿着他的逃亡路线,从拉萨北上,翻一座山,到达郎,再翻一座山,到达木。同一时代的人还有一个夏瑚,包包老爷西抚,走到喜马拉雅山南,不过因为时局变化,前功尽弃……我对那个时代里的人物和故事很感兴趣,有时间的话一定会写出来……我去过林芝和波密,那些年里拉木材去过。那地方美啊!美得让人心碎。何止是美,何止是欣赏,就像是在那里住过一辈子又一辈子,有家园感。自从去过林芝,我就经常做有关山林的梦,梦见古树参天,松涛怒吼,醒过来听见的只是狂风大作——藏北高原没有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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