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沼泽地青蛙的腰。
色拉寺不甘受奚落,编了一歌回敬他们:
作为受了戒的僧人,
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吃了马肉又吃驴肉,
活该受到如此报应。
这里的典故是,藏族传统不吃奇蹄类如马如驴,只吃蹄脚分瓣的,如猪如牛。僧人们被迫吃了马驴肉,说明当时包围圈中的人们已经无以为食了。
谢国梁听了这样的骂阵暗自发笑。手下又有人报告说,熙德寺有人通敌。细听之下又与吃有关。拉萨是僧众的世界,其时拉萨常住俗人不过两三万人,而僧人数量至少不低于此数。虽然寺属不同派别不同,但彼此之间却有诸如乡亲朋友同学等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际分属不同阵营,但敌我概念不明。丹吉林的后花园与熙德寺隔路相望,所以丹吉林内外时常遥相呼应:丹吉林的僧人挨了饿,想念八廓街头的火烧,就按约好的暗号,唱一支歌或打一声呼哨,对方有了响应,就把藏币银钱裹于布包,拿甩石子的乌尔朵一掷出墙。对方捡起来,买了火烧大饼,趁巡逻藏兵不在,再对暗号,一掷过墙。听到这样的“通敌”报告,这位长官只是叹口气:由他们去吧。
至于南北要道上的守卡藏兵每晚只顾歌舞狂欢,任由敌人隔三差五地往来于眼皮底下,送情报取弹药,这位谢长官也不是不知道,同样叹口气:由他们去吧。面对包围圈内外对峙的双方,谢国梁无不满怀同情,把心裂成两半,一半是水一半是火,而水火不容,水深火热:那一边,是自己的同族,背井离乡的人们此际正坐以待毙;这一边,被征召而来的人也实属不易,平素里在农村牧区过着简单粗陋的生活,诚心向佛,端起枪来不知敌人是谁,因何而战。就如硕洛松三区民兵,从来都是召之即至,当初跟从僧官噶伦与川军对阵,后又跟着川军攻打波密,现在呢,又与川军作战……
他勒住马缰,倾听从哨卡中传出的歌声——
当初我俩相识时,
你像神子我像仙女;
后来我俩相处时,
你像魔王我像罗刹。
循声走去,这座哨卡正是硕般多一带来的民兵,见长官前来视察,齐齐住了歌舞围拢来。谢国梁道了辛苦,一个民兵说,不苦不苦,来到拉萨,如同参加盛大聚会,天天都像过节。长官苦笑道,真是过节就好了,可现在是战场,会流血会死人的。有人回答:不怕不怕,噶厦的大人们说了,为保卫宗教而战,假如死了,可保我们上天堂入净土。先前说话的那位又说,应征入伍也抵销了我家今年的差役。另有人说,只要相聚就是欢乐。谢国梁摆摆手,你们就尽情欢乐吧。边走边感慨,拉萨本圣地,是朝圣之地,歌舞之地,点灯与拜佛,合唱与群舞,永世屏绝战乱,永享祥和欢乐。可是乱局何时、何以结束呢?
这期间,谢国梁有一次与黑衣喇嘛相遇。他就像个游荡的幽灵,时时隐现。谢国梁垂头丧气地赞扬说,大师果然高见远见未卜先知啊,真的打斗起来了,真的置身夹缝里了。黑衣喇嘛听了直摇头,说今后再也不会多言误人,所谓成功的预言,迄未超出经验范畴;凡事发生皆有多种可能的结果,一个偶然的、微不足道的原因完全可以改变命运;混乱状态中,随机而现的不确定因素尤其防不胜防,唯有好自为之,听凭你心行事。
谢国梁听了似懂非懂,只好唯唯喏喏。他并不知道这位大师有感而发。黑衣喇嘛的慧眼远望千里之外,刚刚窥见了蒙古喇嘛的最终命运。这些人上路时他曾作过预测,羌塘之旅无须防人,只须防狼。岂知误入歧途的那批逃亡者,误打误撞,竟然会与迟了三个月上路的蒙古喇嘛在最不可能中相遇呢!
缺粮危机日甚一日地困扰着包围圈里的兵民,崇寿寺储粮坐吃山空,为此还将战火蔓延至河南,藏军将包围圈也扩至南岸八瓣莲花山上,居高临下防范。百姓们的寻食范围得以扩展,河边山坡,每天都有许多人挖野菜,但或为流弹所中者,或吃野菜中毒而死者,日有所闻。
包围战的旷日持久也大大地超出了西藏上层的预想。整整四个月!不仅受困者难以忍受,困人者也大大地吃不消。调动整个藏地的物资,也难以维持万人吃粮问题,更何况这几个月中,藏军东进征伐,史称第一次康藏纠纷已经开战,从昌都至察雅、芒康、盐井一带,连同川西多县,与边军、与川滇军阀打得难分难解,各有胜负,全线吃紧。
僵持不下时,有人出面调解了。此人是尼泊尔在藏官员噶布丹,作为友好邻邦,他奉了国王之命两面说和,时机恰到好处。农历六月十九日,三方齐集由噶布丹安排的鲁布草坝营帐中,商谈和约条款。
谢国梁没有出席和谈。央吉玛善解人意,劝解说,这边不让你去,是为你好,你想那边一见你,还不是眼里瞪着、口里骂着。咱们不去,乐得自在。为此央吉玛早就安排好了,东郊旷野上搭起了野游的帐篷。当鲁布草坝的谈判桌上争吵不休时,这边的两夫妻已经就位,放风筝。
风筝是谢国梁亲手为她制作的。挑了轻薄坚韧的藏纸做出四翼双尾,用了红黄蓝绿黑白最醒目的色彩绘成线条圈点。艳阳下清风中,央吉玛缓缓放线,一只色彩绚丽的巨蝶徐徐翩飞。央吉玛随口编了歌儿唱道:你在天上飞翔,我在地面仰望,任你飞得高远,线绳在我手上——这歌儿好不好呢?
谢国梁回报一笑,连说好,很好,随即神色凝重起来。谢国梁全无好兴致,一点儿也不逍遥。他望着不远处松柏杨柳掩映中的汉人墓地,墓地四围的远山、原野、寺院,上方的蓝天白云,心想如果这里便是此生的归宿,也没什么不好。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在等待那边帐篷里的消息。息兵和解是他最大的愿望,只是藏方提出的条件苛刻了些,恐怕难为钟颖所接受。直到半下午了,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不由得内心煎熬。
央吉玛的风筝出了问题,线断了。擦眼抹泪跑回来,两人一齐仰头,看那只蝴蝶渐远渐杳,消失于虚空。谢国梁安慰说,我再给你做就是了,做三只,五只。央吉玛眼神空洞,说,分明是绳子断了,分明是不祥之兆。
打听消息的亲随骑马小跑而来,情况果然正像意料中的那样,藏方坚持必须全部缴械、全部撤离方能言和,一点儿也没有让步的余地;钟颖的代表坚决不答应,除了同意赔款外,坚持保留全部武装。双方差距太大,第一次和谈不欢而散。
这期间包围圈中内部争斗未息,袍哥组织的活动由明处转向暗处,最终难成气象。首领人物如总公口郭元珍怎么也想不通,四川的哥老会何等厉害,保路运动(清政府将拟由民办的川汉、粤汉铁路筑路权收归“国有”,并将此权抵押给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故爆发保路运动,四川尤为激烈,参加保路同志会者达数十万人。保路运动成为武昌起义的前奏。)中与同盟会、保路会志同道合,共举大事成就大业,我们怎么就败在了革命对象的手下?而该组织的一些成员也在想,藏中的哥老会虽曾轰轰烈烈热闹过一番,怪只怪首领人物素质太差,一个唱川剧高腔的鸦片鬼能有什么作为,虽然一度挟内地之势被卷上风口浪尖,最终还不是泥沙俱下。由此权威不再,人心涣散,官兵重归旧主。早在攻击色拉寺行动失利后,活动转入地下,当初主战的军官人人自危,密谋暗杀钟颖,说是要重新夺回兵权,其实更要紧的是为自保。郭元珍何光燮何尝不赞同,况且他们早已试过,未遂而已。最早一次行动是在春节过后,郭派人暗杀钟颖未能得手,杀手为复命转而刺杀了一个与钟有亲戚关系的人。自此钟颖警觉,知道有人意在谋命,加强了戒备。后来被郭收买了的几批杀手,居然连钟颖的身边都未能接近。到五月间,最后一次选派姓罗和姓胡的两人,只是这两人都未经过专门训练,在公桑子钟府门口转来转去让人起疑,被卫兵们拿下审问,罗刺客和胡刺客一一招认,是受郭、何等人指使。
钟颖闻言,决定暂不声张,悄悄处决了二刺客。待到初次议和不成,认为有必要做个姿态,将炮轰色拉寺的问题向藏方有个交代,遂决定处死郭、何二人,以谢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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