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钟颖哪知这些,仅知守土有责:大总统有令——保全领土主权,万勿遽离藏境,致蹈自弃疆土之咎。从再次被围开始,因为已有先例,藏汉百姓便每天前来哭诉,议和吧,议和吧,放下武器就是了。随着粮荒的加剧,军士们的眼光都转向了钟颖,北京怎么不管我们了,坚守还有意义吗?对此这位长官只是千篇一律地安慰劝勉,渐渐地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了。钟颖仰天长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寒风卷起漫天黄沙,严冬逼近。一无粮食,二无燃料,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有一天的某个时刻,钟颖终于明白,此地已成弃地,军民已是弃人,奇迹不会出现,撤离的时候到了。这时他还心存一丝幻想,只要我能留下来,哪怕是一个人呢。
决心已下,对话的人却找不到了。不仅尼泊尔官员,屡次投掷议和之信,藏方一无回音。看来他们留出的唯一出路是举起白旗投降,但那万万不可;否则就是因冻因饿的集体就义,那也万万不可……
困兽犹斗,情急智生。某一天里钟颖心想,敢战方能言和,敢战必须善战,何处是他们的要害所在?翻找出拉萨地图看过,目光聚焦在某一点——尧西府。
尧西府即佛公府,佛公府即达赖在俗世的父母亲眷的府邸,也即上一次收枪库存的地方,虽为高墙深院,但因多番进出过,对内部格局了如指掌。尧西府虽由尼泊尔军人把守,而藏军的马队营也驻扎于此,两次攻击均由此出发。从道理上讲,不是中立之地,日后可据理力争——以此世家及兵营,存粮定然多多;何况只要劫持了达赖眷属,定可迫使藏方就范,出面议和。
当夜召集会议,作了缜密部署。严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议和求生,在此一举,全员出动,不进者斩。
此时拉萨依旧不夜,各处哨卡灯火篝火,守卡兵士还在饮酒喝茶,欢舞高歌。夜半十二时,百余人出发。炮手们将一门哥伦炮架在马队营前的桥边,以截击北部藏军,其余兵分两路,一路负责对付哨卡,扫荡踏平,一路直奔八廓街尧西府,搭成人梯翻墙而入。此时各处鸣笛呐喊,两边枪炮齐发,守卡哨兵缺乏思想准备,登时乱了阵脚,不知该向哪里开火。北面有援军赶来,被炮火所阻,只好隔着小溪胡乱开枪一气。而这边逾墙而入者轻易就打开了大门,从上房中请出了达赖家眷。
钟颖坐镇公署指挥,除留两名护兵外其实空城一座,只有操刀百姓来回巡逻。不过大半小时,有人前来报告:占领了尧西府,达赖眷属已被拿获。钟颖长舒一口气:好!马上将达赖眷属带回,再抽回十名兵丁回守马队营。略一思忖,手书一令:不得窃取尧西财物,违令者斩!
手书令送达时,卫队长曹绍武正好捉住了一名翻箱倒柜行窃的士兵,杀无赦,当即枭首示众。
见神王家眷已成官兵手中人质,投鼠忌器,藏军果然停止了行动。
过了几天,尼泊尔驻藏官员噶布丹笑嘻嘻地出现了。一进门就说,我这个中间人啊,非得两边相求才可以出面,也才有效果;两边只管打起来,想要劝架也劝不住;只有一边求了我,想要说和也办不到——是不是这个道理呢?依我这个外人看来啊,衣裳自里面破损,世人受内部折腾;高兴时牛马也相送,怄气时针线也相争;生脸的气而割鼻子,受害的岂能是他人;狗咬狗,撕不破狗皮……这下好了,我又可以说话啦。是这样的,噶伦大人找到我了,愿意和谈。
这一次没费多少周折,但也不容再谈附加条件:一律缴械,军民全撤。依照上次办法,三方签收,枪栓带走,枪械封存雪里库房,今后没有三方在场,不得开启动用。
钟颖的西藏生涯谢幕在1912年的冬月,公历为12月18日。最后的雪夜,钟颖夜不成眠。雪色映于室内,微微有光。朦胧中幻觉到一黑衣人悄然而至,坐于床侧。在亲和的场中,钟颖不觉惊愕,反倒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黑衣人示意不必起身,并无言语,但分明有一个亲切的、使人心熨帖的声音,不是从哪里发出,而是充满了屋宇:浮生若梦,过眼烟云,凡事不必耿耿于怀;如有厄运降临,无须惊慌沮丧,冥冥中自有天佑神护,因果报应不爽。
为什么会有厄运,谁会加害于我?果有天佑神护,可否化险为夷,我渴望着这一生的功成名就,大师能否帮我?
很抱歉我无法改变大局,改变你今生命运,但可赠你一份礼物,可保你乘愿再来。
一觉而醒,天光乍现。钟颖四下张望,不见有人,只见手中多了一样东西,红丝绳的金刚结。回味着大师预言,半是感伤半是慰藉。他把吉祥结系于脖颈,陡觉胸臆间空旷寂寥。从此时起,他觉得自己的心魂已然消散。
在持枪藏兵的押送下,驻拉萨文官武弁约四百人,汉人百姓三百余家,踏上返家的迢迢征程。前一天下过雪,雪后的太阳湿漉漉的,阳光下四望刺目的银白。树木支棱着枯枝,红山上的层叠宫殿萧索。钟颖的心空空如也,拉萨,我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乘愿再回?
是时候了,达赖喇嘛起驾回宫。仪仗浩大,气势壮观。这一年达赖喇嘛三十七八年纪,正值盛年,加之鲜明的爱憎个性,将观世音化身的凶善两面淋漓尽致地演绎,多年流亡生涯中的积怨激愤厚积而厚发。甫一归位便着手清查清理清算:有谁在明里暗里支持川军,与神王作对,与汉人私通?一概拿下!——丹吉林,即刻夷平;财产,尽行没收;活佛,废除,不得再行转世,永远不得转世!至于哲蚌寺,后藏班禅,且待日后慢慢收拾。今后,凡有身着蓝色服者即新派来之官吏,尔等不得供应,不过,牛马运输、乌拉差役倒可照旧供给……
令行禁止,论功行赏。神王善相慈爱,文官武将列班召见。亲汉的擦绒父子已经就戮,护主有功的平民达桑占堆承袭其家族头衔并全部庄园财产,平步青云,富贵尊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哪一些有功之臣,一一面晤,尽行封赏。
被召见的人中,仅有的一位汉人是谢国梁。啊你就是国梁!神王竟然从宝座上站了起来,迎上前来,双手捧住国梁手,轻轻拉近,轻轻触碰自己的额头,予以最亲切的加持。谢国梁登时受宠若惊,热泪盈眶,口称佛爷。神王开口垂询,国梁哪里人?唔湖南。国梁贵庚?唔还长我两岁。听说那些汉人忌你才干,多番欲加害于你,你受惊了吃苦了。以后就好了,他们再不能欺负你了。
谢国梁谢了又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时想起一事,便说,北京大总统新近终于为佛爷恢复了名号,恭喜恭贺。达赖喇嘛脸上掠过难以名状的神情,像是不屑一顾,间有几分自得。谢继续进言:前番作乱者是四川陆军,皆已被逐出境,万望不致影响汉藏之谊。民国新成,倡言民族平等,当共谋五族共和。我已投书北京,对藏事整治提出浅见陋识……
佛爷摆摆手,表示对此无意深谈,说,我已电复大总统,表示了政与教在我,是鱼与水不能分离之关系。从今往后,我将在藏推行新政,发愤图强,国梁你就安心留下吧,也好助我一臂之力。
第十一章刘先生又一人生故事潜文本
本章开始时,作者意识到了本书已接近尾声,所欲表达的应当加速进行了。回顾此前已诉诸文字的,竟是如此地欠缺不尽人意啊。首先表现在史实部分。搜寻旧史是一个不快不畅的过程,积累了不透不爽的经验,难怪历时长久进展不大,现在作者已知症结所在——正在那段历史本身的行进情形,那是两极之间实难令人愉悦的中间状态:干与湿之间的黏,甘与苦之间的涩,刚与柔之间的“肉”,急与缓之间的滞,进与退之间的掣肘,正反顺逆间的别扭,利钝软硬间的绵,明暗黑白清浊间的灰色如晦地带,通达与坚壁间的沼泽类型,斩不断理还乱的纠缠,欢乐与愁苦之外有烦,很烦,难耐其烦,是非不明,关系暧昧,真假善恶美丑界限模糊,行为方式迂磨腻歪,欲说还休的吞吞吐吐,半明半昧里躲躲闪闪,南辕北辙,东西莫辨,夹生了,弄拧了……汉字如此丰富,这类句式几可无限排列下去。而此类中间状态让我这样一个心地单纯、惯于一分为二非此即彼看问题、尤其惯于复杂问题简单处理的作者,被迫面向空前的难题和挑战,形同无罪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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