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这个问题有一些振聋发聩的意味。黑衣喇嘛沉思良久,心下思忖:按说修行的终极目标是成佛,但是成了佛就须一劳永逸地脱离尘世。但这凡器间自有难以割舍之物,我因贪恋其中而在此轮回不休,不成佛也就罢了。而一旦否定了这个目标,又不禁心慌——那我究竟要成为谁、做什么呢?
  黑衣喇嘛对有生以来的经历回顾梳理一番,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我的功力非凡,已臻极致,毫无破绽。但是它们都太古老了,因古老而无用。你看,能起到抗寒作用的脐火瑜伽和耐饥作用的辟谷,一定是衣食无着的苦修者发明的,而我衣食无虞;吞刀吐火只能算是吓人一跳的魔术而已;趺坐飞升时可引来旁观者的惊呼,但这源自飞翔之梦的技艺很快就将消失:听说这个世界上已有人乘坐金属器物在空中遨游。至于潜入梦中,尤其不值一提——是因为别个的梦本身的毫无价值不值一提。一旦提起,黑衣喇嘛就心烦,你看那些凡人的梦!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又千篇一律,壅塞着日常生活的碎片,阴暗而纷乱,挟裹着暧昧的气息。修炼潜梦术的初衷,本是让信徒们即使在睡梦中也端正意念,一心向佛。黑衣喇嘛由此感到人心的不美好不善良不宁静,渐渐生出戏弄的心理,起意捣乱。捣乱手段通常采用“置换法”和“删除法”。做梦的某人骑着自家心爱的宝马正在追逐猎物,黑衣喇嘛望见了,或是将他的坐骑换成瘸驴,或是将猎物花豹换成老鼠;遇到梦中交欢的场合,就把人家的意中人置换成骷髅一具或别的什么非人类之物。每每见人乐极生悲或张皇失措的样子,他便在一旁窃笑。删除法主要用于一些恐怖恶梦,也算是救苦救难的一种。至于破坏美梦,可以举出一个例子。有一回他望见做梦人得了一件宝贝,是一枚天珠或是松石之类,他把那宝贝拿了去,次日在光天化日之下,又出示给那人看。万分惊讶的那人正待伸手去接,那宝贝于瞬间化为乌有。
  黑衣喇嘛便说,无论醒着梦着,一切皆空。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至于预言的可能性与可信度,不讨论也罢。黑衣喇嘛不会跟我谈到这个问题,有关预言、预知的神秘能力来自司马阿罗近乎否定性的意见。这位老先生的观点可以简单概括为:就目前人类的认识能力来说,所谓成功的预言,迄未超出经验范畴;事件的发展有多种可能的结果,长期的和最终的结果不可预测,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即可改变进程乃至结果;声称以预言而改变了的结果,正说明了预言的不足凭信。对于芸芸众生所关心的个人命运,同理。这一观点对于黑衣喇嘛的相关能力是个打击,但随后司马阿罗又指出,黑衣喇嘛的某些超验能力人们并不关心,被轻率地忽略掉了,那就是他的慧眼可以同时展望事件前方的无限可能。虽然并非无限遥远——变数太多,长期预测也是不可能的。
  这种能力是黑衣喇嘛后来具备的,当他不再专注于机巧而后成。正是从那件梦中宝贝开始,黑衣喇嘛不再潜入别个的梦境,从此夜夜好觉。人生本无意义,黑衣喇嘛想,所有的人生意义都是自己向之添加的,命运生成在意志与宿命之间,或说生两两相加之和。我经历了秘密宗教所提示的体验,而这些雕虫小技,无非小巧小术而非大智大法,那么我的智和法又在哪里呢?
  这些想法在脑海里盘桓萦绕时,因为一件事情使他去意遂决。他依止的上师很庄重地告诉他,准备传授他一门独家秘术,正待进入仪轨。当黑衣喇嘛得知这是一种可以疗治头发疼痛的秘术时笑了一笑,决定放手。他想是该走了,我要遍游四方,和光同尘,参与人事,遍览世间众有情,做一些什么。
  真实存在过的黑衣喇嘛后来果然走得很远,先是在藏地各处,走走停停掺和了好多事情;后来又从拉萨走向汉地,大江南北屐痕处处。其后的经历西藏人就不知道了,那是属于汉地的传奇,也与本书无关。
  那一次见到黑衣喇嘛尊容,便想翻拍下来,按下快门时,胶片卡住了。那群隔代弟子青年僧人拍掌大笑,七嘴八舌地嚷嚷,怎么样,刚刚说了他就爱恶作剧吧,老先生跟你开玩笑哪!
  大隐者,隐于藏地民间,这样的风格注定了边缘位置边际人角色,以黑衣喇嘛的身份参与正剧登场,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纵或可以未卜先知,“看”到每一事件发生后,即便他提供了最佳方案,人家也未必采纳,最重要的则是,未来时态的前景和后果并非铁定,综合因素中哪怕一个环节不按常规出牌,结果就会改变,波密噶朗王的命运可作一例。不过,也有另外的人物和事例,回想起来便觉温馨暖意——假设你可以流转不息地投生人世,而每每与前世故友重逢,你就会明白这样的感觉何来。
  当年的那个黑衣喇嘛连遭劝降失败、预言失败,心中沮丧又心有不甘,随了献酋首的人到了倾多寺,在边军和川军所有将领中,一见谢国梁其人,便油然而生这样的温馨暖意,遂决定倾力相帮。于是在庆功会后,黑衣喇嘛跟从谢营长从倾多寺返回松宗驻地。谢国梁见到黑衣喇嘛也如故友重逢,一向沉默寡言者竟说了一路的话。他说了,别看我并非文人,可是我早年的梦境都是彩色的,我第一次到波密,第一眼望去便印证了小时候的梦境,既惊且喜。我知道了,盛开的是杜鹃,森林是松杉,流苏是松萝——波密早就存在于我的梦中啊!噶朗王的家庙为何叫藏娇寺呢,那个作画的徐岚与我何干?可是为什么我来到这地方,目之所见从景物到人物不禁心有所感,还有这个——
  谢国梁从褡裢中掏出一个墨盒,大师您看,这是用坚硬的栎木节旋磨出的,还应当有个盖子,盖子上应当有字,可惜不见了。里面干结的黑墨应当是油松的烟灰混合了胶汁制成的,它供在藏娇寺的案头,为何我一见就觉得亲切,随手拿了来……大师,能否帮我一释心头疑团……
  黑衣喇嘛笑笑说,那你的梦里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比如说,有没有一个名叫桑桑的女子之类的。谢国梁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不记得梦中哪一个确切的女子,只记得那些场景中有蝴蝶,不是翩飞的是静止的,这样子张开了翅膀的——谢国梁伸开双臂,就这样。黑衣喇嘛不再提示,不很在意地说,若说谢大人你是某某人的轮回转世你也未必肯信,总之你与此地有缘就是了。谢国梁就说,我情愿相信缘分,解释不清的好感都算是缘分吧,就像我对大师您的感觉。黑衣喇嘛听了有些感动,心里盘算着怎样帮他,思来想去,决定沿用古老技法,把未来多种可能的场景导入梦境,且试试他的反应如何。
  松宗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谢国梁匆匆而来。见面就说大师啊,昨晚我做了两个怪梦,都是一模一样的开头:眼前是一座极宏伟的宫殿,布达拉宫,我沿着石阶走上去,一旁有人说你将面见神王。我走进大殿,果然见到了达赖喇嘛。他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把我的手握得好紧,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赞我人才难得,希望我留在西藏辅佐他,训练藏军,并许我官爵,赐我庄园,我心中感动。在第一个梦里,我在心中感动的同时,恳切地告诉他,很抱歉我做不到,我是一个报效国家的军人,藏汉纷争各为其主,我只能回归我的阵营。往下的场景一片纷乱,似乎是回到了内地。当纷乱消失的时候,我看见我自己在冰天雪地中走回西藏,躺在一间黑房里,觉得胸闷,骤然憋醒。再一次睡去时,布达拉宫重现,达赖喇嘛把那些话又说了一遍,我在心中感动的同时,眼泪流下来了。我回答说,承蒙错爱……士为知己者死。往下忽然蓝天白云,我看见坐在林卡里的我妻全套四品噶伦夫人装扮,三四个少年男女绕膝而坐。我不在这个场合我在哪儿呢?似乎是在内地,不过穿的是藏式官服,左耳悬挂一长坠,和一群模糊不清的人说着汉话……
  黑衣喇嘛故作沉思状,然后徐徐道来:谢大人,这些梦兆并非无端而现,很可能预示了你今后几十年的何去何从。前一个梦呢,预示了你决意离藏,但是你魂牵梦绕的还是这个地方,你要回来完成一项使命,更可能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死不瞑目。后一个梦是你留下了,直到做了四品噶伦,你们汉人怎么说?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在某个严重的关头,你会作为藏方使者去内地谈判,极有可能达成和解……你的一念间也许将左右未来大局也未可知。但是前一个梦是你的真实想法,后一个梦只是另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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