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这二人江孜作别,相约一年。一厢情愿地盘算过了,路途几个月,在京几个月,包括回湘省亲,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吧。分手前的几个晚上,谢国梁赶做了一只蝴蝶风筝,无论飞得多高多远,线绳牵在你的手中。央吉玛有些悲苦:只是线绳要结实些。
谢国梁坚持先把央吉玛送回一程,又往日喀则执行了一趟北京指派的公务。他在江孜接到政府专使陆兴祺从噶伦堡发来的电报,大总统向班禅喇嘛致意,正在苦于无法联络。谢国梁面见了九世班禅,将中央政府的美意转达。班禅喇嘛心领神会,同样也请谢转达内向之意。鉴于眼下达赖喇嘛的强势,一向被认为亲汉的班禅忧惧有加,正为噶厦政府因扩军备战摊派的巨额军费愁苦不堪。到后来实在无法应对时,这位后藏佛爷索性弃地而走,远避内地,终其一生再未返藏。
谢国梁选择锡金一线出境,本拟避开已成仇雠的大清官兵,恰恰就在锡金边境遭遇上了。那群官兵不知从哪里得知谢的行踪,居然劫持了他的行装。由于驻锡金的英员先已接到达赖喇嘛予以保护的信函,随即派警察追回行李,并护送谢国梁出境。这一细节是从后来谢的自述中得见的,说明溃兵散布之广,溃退果然溃退——溃不成军,一溃千里。一批批溃退兵民齐集印境,去无资,留益艰。陆兴祺这位继钟颖之后被任命的驻藏办事长官,在噶伦堡艰难主持,直到民国四年冬季方才将退兵遣送完毕,其中不少人流落印度、后藏各处,自谋生路自生自灭。而这位驻藏办事长官在其后十多年的任职期间,却一直被英印阻留于印境,从未被允准进藏。对于当时的北京政府来说,西藏既鞭长莫及更无暇顾及,早已形同弃地。
西原从婶娘彭措夫人那里学来了一手好厨艺,学会了腌制酸菜。每天两人上街买菜回来,西原便动手烹调,做她的夫君最爱吃的各色香辣菜肴。酸菜鱼只做过一次,市面上鱼价太贵。西原说,待家中寄来了钱,要做红烧肉、手抓羊肉,做酸菜鱼、豆瓣鱼。陈渠珍就说,等家中寄来了钱,就给西原做绸缎衣服,将来有钱了,再打金簪子、金镯子。
算算邮路往返,至少需要两个月,不论怎样省吃俭用,不到二十天,囊中金尽,往下的开销成了燃眉之急。从西藏只带出了自己,枪支是在西宁被没收的,就只有一副望远镜的主意可打。陈渠珍沿街兜售,到第二天才换来六两纹银。
都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陈渠珍却觉得这些日子是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安宁的日子。几十年后想起来,犹觉珍贵无比。每天厮守在一起,说着柴米油盐的琐事,向往着此后的日子。略感遗憾的是一直以来,自以为男子汉,在西藏是西原在保护自己,现在应当是自己保护西原了,但迄今也未能让她饱暖无忧,只好寄望于未来——未来在凤凰。
偶有分开的时候,是陈渠珍去街坊董家走访。邻居董禹麓,湘西邻县永顺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年轻时壮游西北,定居西安,现任中学校长,身兼陕西督署一等副官。这位董先生学贯中西,纵论天下,颇有见地,陈渠珍非常敬仰他。董禹麓也很欣赏陈渠珍的非凡经历与才华,屡次提起要在西安介绍个公职,陈渠珍不肯,诚恳表白:想当年我走出湘西,还不是怀了一腔救国济民的奋厉之志,可是世事变幻,我已疲于奔命,更兼伤透了心,一心念着归隐故里,无论务农经商,引车卖浆,只为养家糊口,过个太平日子,独善其身罢了。此身文才武艺或许派上用场,也只效力于桑梓之地。
董禹麓叹息道,只怕做个寻常百姓也难!民国新成,天下何曾太平。军阀割据,群雄纷起,天下大乱不知要持续多少年。湘西并非世外桃源,一样的官匪为害,民不聊生。以君之才略历练,我敢断言,定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将来若能出人头地,造福乡里,也是湘西父老之幸了。
往后的事情是雾里看花,眼前的事情是果腹的愁烦。卖望远镜的六两银子又将用完,家书却仍如黄鹤杳然。困守西安,还要坚持一个月,可是钱呢?
回到童家大院,西原正在偏门旁守候。一见面就咯咯笑起来:你猜猜,我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那还用说,满院子的鱼香味儿,这便是西安仅有的那顿酸菜鱼了。
西原把珊瑚塔卖了。本来很值钱的,可惜了一路的磨损,珠宝店老板说,只能拆了,用那些珊瑚珠另做饰品,所以只卖了十二两银子。
陈渠珍连连顿足:别说它是你从家乡带来的唯一纪念,就凭你一年中几千里背来,也不能这样说卖就卖了。
西原笑说再好的东西总是身外之物,只要人在,什么都会有的。再说了,我总是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吃酸菜鱼的样子……
陈渠珍只好又承诺,等以后我再给你仿做一个,不,做一个更大更好更美的。
院子里的槐树叶子由青转黄,黄叶在瑟瑟秋风中凋落,和风渐渐显露锋芒,寒意逼来。西安一住俩月,家书仍无消息,看来是兵荒马乱年月邮路也不通畅。卖珊瑚塔的钱又添置了冬衣,所剩无几。不顾西原反对,陈渠珍坚持买了一方红底银花缎料做袄面。西原自己动手裁缝,穿上试试,焕然一新,加之俩月来未受旅途的风吹日晒,乡野之气脱尽,竟是款款一佳人了。陈渠珍前后左右打量,忍不住许愿说,等回到家乡,我一定要再补一个婚礼,让你再做一回新娘!
然而西原注定回不到湘西了。灾难突如其来,事先没有丁点儿预兆。这一天,也就是西原穿上新棉袄的第二天,陈渠珍下午出门去董家时,西原还好好的,至晚回家便见异常:面色赤红,眼神迷离,发烧头痛,摇摇晃晃站不起来了。
从此再也未能起身。第二天粒米不进,只想喝牛奶。陈渠珍赶到街市买来牛奶,西原只喝了一小口便摇摇头,不肯再喝。一再地不让延医救治,说自小没得过病,从来不看医生,过两天就会好的,再不要破费了。
陈渠珍请来医生,那江湖郎中号了号脉,声称不妨事,不过阴寒内伏,一剂清解药方可治。按方抓药,煎药喂服,戚兰生也相帮着前后打理。一剂药服完,病情非但毫无起色,满身满脸还起了水疱。戚兰生大惊,是天花!陈渠珍惊骇不已,听说藏人最怕天花,尤其在内地得天花,百无一生。乾隆帝六十寿辰时,六世班禅喇嘛进京贺寿,不幸感染天花,御医无方,不治身亡。陈渠珍跑到街上找名医,名医说他治过天花,一般痊愈了只不过留下疤痕麻子而已。再开一方,然而已是回天无术。病情越发沉重,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深夜,陈渠珍伴着孤灯守候在旁,朦胧中看见西原的母亲走来,语气多含责备:我已许过重愿,珊瑚塔本是西原护身之物,既不在了,我女儿命也难保。第穆堪布也忽然出现:还有老僧所赠佛珠,西原也送人了吧。唉,世间一切都是虚幻,就请随缘吧。
一惊而醒,四顾茫然。眼看灯油将尽,西原睁开眼睛,流着泪珠说一句,我就要去了。
陈渠珍握住西原的手,不要说这些,想都不要想啊!
我刚刚梦见回到德摩家中,喝了妈妈端来的白酒,吃了妈妈递来的碗碗糖,按梦所兆,必死无疑了。说着已是泣不成声。陈渠珍忍着泪百般的劝慰,会好的,会好的!心里是百般的挽留:你不要走!不能走!只要一息尚存,我们两个一起与死神力争。一整天,陈渠珍不离半步,生怕前脚一走,那一息就趁机溜掉了。
当晚,疱痘陷落,黑斑蔓延。戚兰生过来看了看,摇摇头走开。一线的希望之光渐渐暗淡,行将熄灭时又跳动了一下,支持着西原最后一次的看,最后一次的说:万里相从,实指望相伴始终,想不到半途而废,对不起,心不甘。好在家书将至,夫君一路保重,我死也瞑目了……
光芒一闪即灭,随着最后的一息散去,世界为之昏暗。陈渠珍扑倒在西原身上大放悲声,此时门外北风怒号,大雪飘飘。
西原,西原,你就忍心丢下我独自上路吗?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我的命就这样硬,凡是追随于我的,必将一个一个永远离去?最后一个,西原,连你也不肯留下来!我许诺了你那么多,欠了你一生的幸福,还没等我兑现哪怕丁点!死里逃生又贫病交加,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枉活一世,一无所有,我愧对湘西父老、德摩父老!西原,更是一万个对你不起……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3] [64] [65]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