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郝爽真豪爽真好爽。这一次我们没再发笑。世事人生,循环往复,又有人心怀浪漫踏上寻找体验之路,开始了新一轮的轮回。杨庄认真地说,在这方面,刘先生的确是你的前辈。
刘先生掩饰说,先不谈安家娶亲的事好不好,把画册的事务实一下,我可以提供素材线索。
有电话来,问刘先生是否回家吃晚饭。刘先生现在是与桑桑相伴,算来桑桑也是六十好几的老太太了。大家齐说请她过来,刘先生说不行,桑桑生病在家,还是他回家算了。
这么多年来,我既没见过藏北草原上的桑桑,也没见过藏东南山林中的桑桑,总觉得她们神神秘秘,很想去见见。刘先生不让我跟了去,说一个正做着化疗的病人,不见为好。何况过了被欣赏的年纪,不是花而是果,不是鲜果是干果。
在这一章就要结束的时候,细心的读者看得出来,由于刘先生后来的经历改变,他和杨庄的婚姻没有发生,但与桑桑的纠葛依旧,这说明,两个平行的世界已经接近;是司马阿罗的一个电话使这两个世界重叠合一,最终我们身处的世界所延续的是本书第三章的现实。司马阿罗最后做了一件好事,他让那个在不同时空层面奔波不休艰辛备至的刘先生有了一个相对完满的结局,让我们所有的有缘成为朋友的人为之深感欣慰。这个电话打在刘先生的手机上,好人司马阿罗分别与刘先生和杨庄说了几句话,信息就此沟通,两个人哗地一下泪水涌流。刘先生问杨庄,这是真的吗?我们有个女儿?
杨庄使劲点头,说当年因为赌气,离婚时隐瞒了怀孕真情,真对不起。女儿她现在美国留学,冬天放假时让她来看你。刘先生说,我怕到时我的眼睛……先让我看看照片好不好?女儿的名字?
听好了,她叫刘、梦、蝶!
现在正是美国的早晨,杨庄按下了一个键,刘先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女儿欢快的声音:爸爸,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可这里还有桑桑。桑桑年轻不再,长发不再,还好,我的眼睛恰恰也将失明;我会守着她,不仅由于感情,或出于道义,那是来自与生俱来无以名状的情结心怀——刘先生动心动容:西藏是我家。我也爱你们。
这是司马阿罗最后一个电话,他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没有完成只有过程,是我该走的时候了,再见。我连忙说,等一等,你布置的作业,命题作文,我还没有完成哪,你怎么就走了?我想到了好几个书名——《弱水船》,《如意蝶》,要么就是《不过百年》,《百年事如风过耳》《百年事风流云散》……有人建议叫《天地玄黄》,叫《生死船》,叫《如意高地》……
打住打住!老先生叫停,《如意高地》,就是它了。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善本,那个包含了《艽野尘梦》全部内容的、更真实更好看的善本,作者就是你啊!可惜我只能以后再读了——以后,就在你的今生,某一年在如意高地,你将会遇见一个少年,记住了,脑后有三个发旋的!
佛教辞典里没有永别一词,那是因为可以重新回到这世上,假如能够世世相逢,分别何须悲伤。此生告别的谢幕词,相约来世的潜台词,他给我们每人的手机发一短信,显示的是同一首藏族民歌:
我们这些相亲相爱的人,
是一条牛皮船上的兄弟;
今生今世亲密无间,
来生来世又将欢聚。
第十二章马已赛毕尘土散尽
当初一个恻隐之念,不止令胡玉林归队,同时招来了救星、希望和口腹之福,可谓现世现时的善报。众人额手称幸不已,骑上牦牛,四位藏族牧猎人护送,向着柴达木盆地缓缓进发。偌大的羌塘看着这支渐行渐少的队伍,觉得他们待得太久了,此刻目送着人群背影,它听见那些人说,永别了羌塘,我们诅咒你!听见了也如风过耳,它无动于衷。
一路地势渐行渐低,河水越多越深,树木由疏而密,愈形高大。日有饱食,夜有暖帐,无失路之虞,十一个人,不再减员。半个月到柴旦,换乘骆驼,随商队过盐淖咸湖,十多天抵丹噶尔厅——湟源,其时为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回首冬月初自江达出发日,过去了两百又二十三天。
大半年里,人世沧桑:清王朝终结,宣统帝逊位,当下是中华民国元年,袁世凯任大总统——一条羌塘风雪路,隔断了两个朝代。其后的路途在今天看来依旧艰苦,但与此前别如天壤,作者我在重述中初拟删去但又心怀犹疑,原著就此细细道来必有深意——不仅仅出于善始善终的技术考虑,也不仅仅要对幸存者的归宿依次交代,其内藏的玄机正在不动声色中将“包袱”抖出。
视野中铺展开葱茏绿意,心中壅塞着新生喜悦,这一个历史人物觉得自己,那个陈渠珍又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初生的目光新鲜地打量着久违的世界——你看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人的衣食住行,多么安详;你看藏人宰羊,一把刀在手中翻飞,转眼之间皮肉分离,这叫庖丁解牛,这叫游刃有余;你看忠实的牧羊犬藏獒何其忠于职守,趋前奔后,把出群之羊撵回队列,而归队者总会在监护者视线之外,伺机窜出,直到大犬再次奔来,如此反复不已。西原见陈渠珍看得出神,便取笑他少见多怪,贪玩的羊子不都是这样的嘛!
看过草原牧场,柴达木盆地咸湖盐淖遍布,数百里沼泽沮洳,只在边缘地带偶有清泉淡水。陈渠珍处处留心,看人如何取水贮水,原来是用整只羊皮缝合为容器;看人如何取盐:银河盐海,乍见疑为湖面结冰,细看才知是因浓稠几成固体。同行的商人只须在湖面凿洞,让卤水汩汩涌流,以袋覆盖,一夜之后便可收获满了袋的上好晶盐啊。一路听商人们高歌秦腔,中原之音听来昂扬,是乐能移性还是乐由环境由性情而生——伴随着再世为人的感觉,他觉得心中另有一些什么在隐隐复萌。
昔时湟源驻有青海王庭,柴达木盆地曾为古战场,历代王朝屡屡对青海用兵,隋炀帝、唐太宗曾大举西伐,清初雍正年间青海战争更是尽人皆知,岳钟琪破罗布藏丹津十万之众也在此处吧。想起了“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隋唐西伐,更在青海湖以西。陈渠珍细察古战场遗迹,遥望历史烟云升起。
路经青海湖畔,有两个人选择了归宿,留下来。张敏和藏娃,小小年纪历尽悲惨世界,当青海湖畔喇嘛寺的钟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听从了召唤,信步走去。
沿途打听,再无杨兴武一行消息,此后终其一生再无听闻。可以肯定,十个人无一生还,遗骨于漠野雪风。
这群奇形异状的“人”的到来,轰动了整个湟源,“从羌塘过来的!”“走了大半年!”口耳相传中,男女老少出动,赶来小客栈。被围观者颇不自在,自感不堪入目有碍观瞻,浑身腥膻臭不可闻。急忙剪辫剃须,置装购履,沐浴更衣。当人人长袍马褂,衣着光鲜,相互打量着光头,细看对方眉眼,换过的容颜,情不自禁又笑又哭。只有西原难办,满头乌发早已失去本色,囚结成毡,洗梳了整整一天,好歹打理成形。大半年的污垢痂壳既除,顿时光彩照人。
在湟源休整七天,乘骡车去西宁,百里通衢朝发夕至。
西域重镇西宁城,果然街宽楼高,车水马龙,天色向晚,依然行人如织,市井繁华。沿街东张西望,恨不能多生一双眼睛。骡车在一家旅店门前停下,店主人殷勤招呼。当晚一顿饱餐,一夜酣睡。
清晨刚刚起床,店主人便来敲门,说有客人到。来者何人?西宁城防营颜管带。西宁戒严,颜管带率一班武装士兵例行查房,凡带武器者一律收缴。对答以湖南口音,一个长沙,一个湘西,真是何处无湘人,无湘不成军。颜管带展颜一笑,细问陈渠珍出藏始末,不由不大感慨。随即热心带路,先后拜见过镇署张镇军、府衙陈太守。复述经历,坦言借款。同为戍边将士,古道热肠,颜管带、张镇军、陈太守三人略一商议,便凑了八十两银子相助。不仅如此,颜管带还说,甘肃总督赵惟熙,怜才爱士,陈太守打算修书一封,将你推荐给赵督,以你之英才,必有用武之地,何须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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