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再次出场和相见在2002年。由于前定的缘分,还是我们一群。一群友爱的人,在各自的轨道运行数年后,重又聚首,真是人生快事一桩。再次携手合作是应召而来,为了修订完善林芝地区旅游规划。这些年里,林芝作为西藏旅游的一个响亮品牌,伴随着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的被发现而名声更其响亮,既有生态之旅也有人文之旅,还有未来的大峡谷探险之旅,均属极品、绝品旅游资源。令人振奋的还有,整个地区有可能建成一个国家森林公园,务虚了多年的机场建设也已被正式提上日程,为此,当地召请了从西藏到北京的各方专家共同调研筹划。
  这一次相会场面感人,杨庄一见刘先生就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我们都老了。刘先生喜悦又感伤,就像几十年前那样拍着杨庄的肩膀,好言相慰:不哭不哭,不老不老,头发白了白得漂亮,皱纹多了多得端庄。一句话逗得杨庄笑,大家跟着笑。
  杨庄现在已是环境科学方面的专家博导了。两次考察过大峡谷,作为生态方面的专家顾问应邀前来,与刘先生又一次合作。当今国内环境科学界泰斗新近提出的地质划代“人类世”新概念,这一概念跨了学科,涉及地球环境科学和人文科学,有着自然人文史的内涵外延,杨庄主持的课题是自然、社会两大系统的合并研究,刘先生可以用他的多年考察积累,为之补充内容,作高层面交流了——身份变化多端,缘分棒打不散。
  罗丹从拉萨陪同杨庄前来,已是专家身份了。正式场合中西装革履,学者风度外加成熟男子风度,较之从前魅力大长。会议发言中每每提到孟加拉虎,长尾叶猴,大小灵猫,核心区……规划中应着重注意的若干……又俨然野生动物保护神姿态。范丽当时不在场,去巴松错了。范丽从一个漂泊者渐变而为生根者:她和罗丹成为一家人,生了儿子已到上学年龄。她本人也在旅游公司的林芝分部当了副总,负责开发巴松错,在湖边建了度假村,现在则是去实地考察是否该拆房了。鉴于遍及全国的旅游热中,风景名胜核心区中盲目地大兴土木现象普遍,对生态景观有损,国务院一声令下,该拆的就得拆。
  在场的还有一个人,开始以为是初次见面,见她刻意地拿眼盯我,笑意里一丝顽皮,不由得苦寻记忆。当我终于想起并叫出她的名字时,她拍着手快活地跳了起来:西若西若?现在我不叫西若了,我改了名字啦,你猜我叫什么?那年你是为谁去德摩的?——对,我的名字叫西原!
  西若,不,是西原,西原长成大姑娘了,原先瘦尖尖的小脸圆嘟嘟的,原先单薄的身架也丰满起来,套装松石蓝的尼龙绸运动衫,闪耀着青春的光色。林芝的农牧学院毕业后,考进南京气象学院读研究生,毕业实习回家乡,要去大峡谷的气象站工作一段时间。不简单,此西原非彼西原。那当然,我们是同族的女子,我是那个西原,当然也不是。
  令我们高兴的是,不经意间会影响到一个小姑娘的成长历程:那个初中小女生西若,德摩之行认识了我们,因受我的寻找主题影响改了名字。因羡慕杨庄的职业报考了农牧学院的林学专业,走向了现今的道路。大学将毕业那年,道听途说了一段公案,有人,当然是有一定科学背景的人,眼见得大峡谷水气通道对于高原生态的良好作用,大胆提议在喜马拉雅再人工开凿另一条南北大通道,以使印度洋暖湿气流更多地涌入,更大面积地改善环境。这一梦想极富鼓动性,有人,当然是具有雄厚财力的人积极响应,愿意为这项巨大工程支付巨额资金。但是,鉴于理论上的异想天开,操作上的难以进行,只作为笑谈,从未受到科学界认真对待。西原却大感兴趣,这想法太浪漫啦!私心里想要建立一个数学模型,亲手论证该通道影响范围和程度,为此报考了大气物理研究生。将届毕业,她还没拿定主意,是返回家乡做应用研究呢还是继续读博。
  手机响起《致爱丽丝》,西原看一眼来电显示,立马浮现甜蜜笑容,蹦跳着外面对话去了。刘先生说,肯定又是男朋友电话,林芝军分区的。她小时候听了西原的故事——不光改了名字,还决心嫁给军人。对了,《艽野尘梦》你读过没有?那真是……我有这样的情结,是因为我的前辈刘赞廷,他认识陈渠珍,参加了……记录了……他是那个时代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他那一代人中的谢国梁特有感情,有一年去拉萨,我还去过东郊汉人墓地他的坟墓前凭吊过。
  刘先生说起那一套,以为我是第一次听到。
  西原接完电话回来,笑盈盈的。我和杨庄争相打趣:是不是跟那个西原学来的,这个军人是不是湖南人?快说快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西原笑而不答。罗丹代言,西原才不会不好意思,大学刚毕业就在军分区院里贴上征婚启示,扰乱军心,结果让政治部揭走了,还正式研究了一番,为她提供了三个候选人,可惜没有湖南兵,也没有姓陈的。
  刘先生话还没完,说他断断续续以十年的时间,沿着赞廷前辈当年日记所载路线完整地走过一遍,虽然山川改貌,物非人非,但是很有意义,我写下的游记你要不要看一看?我整理的藏地秘史……
  我说:还有王室情结长头发情结桑桑的故事波密王的故事呢?
  刘先生大为惊奇:你怎么知道这些?抽屉文学,我还从未示人哪!
  我说:徐岚当年在波密桑林养蚕失败,刘先生,我还以为你会在旅游规划的特色经济里提一个发展养蚕业的建议呢。
  刘先生更为惊讶,说,我的《野史徐岚》并没有完稿,刚刚好写到徐福第三次把蚕种送了来,放养到桑林里——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独享这个故事呢。
  不再跟他讨论这些,我更想印证某件事,以与另一幻象对应——这一回你的“影子老婆”是哪一个?
  这一回刘先生已不再是惊讶的问题了,他取下墨镜仔细端详我,真是神了,连这些你都知道,谁告诉你的,啊?
  现在我越来越倾向于一个观点:由于环境机会等原因,一个人的职业、经历可变,但就整体准备而言决定了万变不离其宗,其本质决定了大致不差地处于同一层面。以刘氏为例,不管做什么,未必会有大作为,总在折腾事儿罢了。包括他后天习得的藏式乐观、幽默和机智,不受职业限制,时时得以体现。一见面那句头发白了皱纹多了云云,一听就来自戏谑型藏谚“鼻子豁了却豁得漂亮,头虽打破却破得雅观”之翻版。感情经历也是如此:像刘先生这样游离的灵魂无根之人,怜香惜玉的人,没有影子老婆才怪。
  果然,这一回尤为离奇的奇遇是溜索历险记,配角是一个珞巴女子。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耳畔响起梵音:接住接住!
  刘先生精神一振,援军来了!一个女子,不,是仙女菩萨度母观世音是神之使鬼之差,一只救苦救难的手,舞起仙索,一掷而来。刘先生瞬间恢复灵敏,配合得天衣无缝:右手一伸抓住绳头,用了可能一秒钟搭上钢索并挽了一扣,再用另两秒钟把绳头部分绕在腰间打了死结。往下的情形作为听众我们可以想象到——借助外力,慈航普度,到达彼岸。
  刘先生尽情地瘫倒在地,享受劫后余生。那女子安坐一旁等他缓过气来。这时才听到那少年气喘吁吁跑来,边跑边说,叔叔没死呀。事后得知,该村名阿崩,以“老虎”命名,老虎村;女子名朵朵,少年是她弟弟,名尕尕。少年的脑子毛病是与生俱来的,至于何以目睹刘先生身处险境,反应正确,跑回家找来姐姐帮忙,家里人也解释不通。事后刘先生想起,少年的出场也像是早已安排好了的。总之当时刘先生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跟随着朵朵尕尕,迈进了这一家的门。
  朵朵家三代同堂,爷爷奶奶七八十岁,爸爸妈妈四五十岁,朵朵二十出头,尕尕十四五。这一家人,唉怎么说呢,这一家人就好像是被人组织起来,专为民俗学家前来采风预设的,所需角色应有尽有:爷爷是故事高手,就仿佛珞巴民间文学的载体;奶奶身为纽布巫师,表演起来手脚麻利;父亲是村中头人,其狩猎本领在这一带的猎人中是名闻遐迩的高手;母女二人虽做农活家务,却是能歌善舞;少年只会放牛,但是他贡献最大:及时地发现了危难中的刘先生。就这样,刘先生一头扎进了珞巴文化的最深处,一脚迈进了鬼世界——这一带的民族中,门巴敬神,珞巴崇鬼。不过珞巴人的鬼与通常所说的鬼魅有别,虽有恶鬼作祟,但善鬼似乎更多。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