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说话间到了寺门外。这时黑衣喇嘛出现了。黑衣喇嘛这位游方托钵僧,寓居第穆寺多日,正待举步前往波密一带。寺门外相遇,对这段宿缘发表了意见:西若小姑娘啊,认识认识。春天的时候我路过她家,她给我端来一碗美味酸奶……若说与大人的婚事,可行。西若强健胜似男儿,将是你命中吉星,每遇灾厄可使逢凶化吉。但是……黑衣喇嘛没再往下说,而是将张敏拉在一旁,叮嘱了几句什么。
  见张敏面现惶恐,陈渠珍好生纳闷,再三追问,张敏说,高僧只是说看管带面相,必定为成大事者,但命中多有变数,请管带一定要娶西若。似乎还有话,将说未说。
  陈渠珍一笑。他自小饱读《四书》、《五经》,不信吉凶命运怪力乱神。
  此时飞马来报,三十里外觉拉沟又遭抢劫。陈渠珍急召两连骑兵,急行军赶往觉拉沟,午后到达,哪里还有劫匪踪影?正值秋收后粮食归仓,波人常于此时出行作案。工布人文弱,一闻匪警即逃逸,劫匪如入无人之境,从容将各家牛羊、粮食、财物席卷而去。觉拉沟人此时避祸山林未归,只剩下一位走不动路的老人。老人说劫匪足有上百人,半夜时进村,天亮时赶上牛羊走了。沿河追出一段,转过山坡不知所踪。只得悻悻回返。陈渠珍心想波人如此张狂,居然无视近在侧旁的官兵,真真岂有此理!
  营部院内人声喧哗,廊檐柱间挂上了红布灯笼。营部门外一群人欢呼:来啦!新郎官到啦!
  子青挤出人群,递给刚刚跨下马背的陈渠珍一纸:苏司书拟好了喜联,请你过目。
  还想发问,彭措夫妇和凯珠走出门来,齐齐地拱手道喜,心下就明白了。凯珠说,我们都等你好半天了。子青也说,菜都凉啦。
  陈渠珍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借口看对联把脑袋低了下去。只见上写:
  
  佳男佳女佳偶塞外共结连理
  良夜良辰良缘西疆亦似凤凰
  
  陈渠珍笑赞“凤凰”两字用得妙。明指一对新人,又含自己家乡之名。只是这横批不伦不类,何谓“二马同槽”?
  众人相顾大笑,司书苏宝林说,是子青有意调侃,你和西若两个都属马,从此甘苦与共,在这西方之原并驾齐驱。
  哦,西方之原!陈渠珍转向彭措夫妇,就将西若改名西原如何?
  西原,西原——彭措夫妇连连点头,大家也都拍手叫好。
  西原此时正由几位随军家眷陪伴着在内室等候。太阳落山了,红烛点亮了。众人簇拥着陈渠珍前来看视新嫁娘,倒把个男孩子气的西原看得羞容满面。灯光下换回女儿装的西原楚楚动人:内衬粉红绸衫,外罩青色细氆氇背心,下摆处两只绣着吉祥图案的凤头小藏靴;掺着彩色丝绦的两根长辫高盘头顶。颦笑间明眸皓齿,嘴角的一丝羞怯显出小女儿娇态。
  
  在民间地理中,林芝一带向称工布(地区),山林潮湿多雨,终年云遮雾绕,加之原始宗教盛行,崇尚阳光明媚之地的西藏人便视其为瘴疠不洁之地,早在前吐蕃时期,大约两千年前,就开了作为罪囚流放地的先河。有据可查的是吐蕃第八代赞普的两个或三个儿子,被篡位者从今天的山南地区发配到此,后代一两支在此地繁衍。所谓工布小邦,即后来的秘密国波密,吐蕃年间一度享有准独立地位及特权种种,盖源于此。
  传说吐蕃第八代王支贡赞普取了一个不吉利的名字:支贡寓有“亡于刀剑”之意。支贡赞普背着这个不祥之兆活到成年,满心烦恼,我是一个天神之子,谁有能耐置我于死地!有人敢和我决斗吗?谁敢!寻衅多年,终于有人应战了:王宫里的牧马奴,或近侍官,总之一个小人物,罗阿。罗阿略施小计,就让支贡赞普死于非命。缺乏从政经验的罗阿继承了王位和王妃,移驾于琼瓦达寨王宫,就以为江山已然坐稳,心怀恻隐地将两位王子略犀和夏犀,流放到荒蛮的工布一带去了。由于此人出身低贱,夺权非法,按照正统观念是个弑君篡权者,所以人心难服,内部有力量协助王子复国。其结果,罗阿被毒杀,吐蕃人迎请王子归位,略犀留在工布继续为王,夏犀则率兵三千凯旋,他唱了一首豪气干云的得胜歌,歌词是这样的:重返兮!琼瓦达寨;重作兮!父王故地之主……
  但是这个留在工布的王族支脉一开始就显现出气血不足、经络不畅的孱弱,因其弱势而取守势,又因封闭更显弱势,后来连正统的王廷内府也经常无视祖先遗泽,将其混同于吐蕃十二小邦普通一部,横加苛捐杂役。所以数百年后,公元八、九世纪之交,经与吐蕃王室交涉,又一番达成盟约,由德松赞普颁发并勒石以纪。碑铭以古藏文镌刻,重申了父王赤松德赞曾经颁发的诏令,再次确认工布噶波王相对独立的特权地位,不承担差役赋税义务,永享其所占有的土地、牧场、奴隶之权利,凡此等等。
  此碑即我们一拨人初次到德摩,刘先生带我们跋山涉水在山丛中看到的。可见德摩曾为工布王辖地;历经千年间七灾八难,该土邦日趋衰微,王室东迁,疆土萎缩,由工布王而改称波密王。由于波密境内山贫地瘠,人民困苦,社会生态原始,教化资源匮乏,遂养成强悍民风抢劫习俗,几如占山为王的草寇一群了。首府噶朗,意谓“白色天空”,波密王自诩“白色天空之王”,寓意至高无上,天长地久,至少期望如此。每当大军压境,抵敌不过,只得低首称臣;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每每降而复叛自立,每隔若干年,一场战事。现在西藏人说起来还众口一词,称波密王的覆灭是命该如此,正常淘汰,无人同情。只有刘先生,以异乎常人的热情为之树碑立传,他在草成的《清末民初藏边人物列传·噶朗王白马策翁》中所作描述,全然另一番光景:
  
  噶朗王白马策翁身形高大,俨如一尊红铜雕像;脸膛开阔,以略微卷曲的络腮胡为装饰。两道粗眉下的眼光,有时像马眼那样温和使人亲近,有时则像虎眼那样令人生畏。噶朗王的装束与众不同,由于自认为吐蕃王统嫡传,他说自己摹仿的是先祖的打扮:长发不挽髻不结辫,纷披于肩胛下,齐额箍一根红白毛线编织的彩带,正中嵌一枚月牙环抱太阳图案的金饰,他说那是白色天空的“日月同辉”。噶朗王总是披一件深红色的麻布披风,乘骑飞奔时,披风在身后如同腾飞的烈焰,这个形象使他看起来很威风,就像是电影里的上古英雄。
  十万波密黑头百姓仰仗着他的庇护,敬奉他如人间之神。噶朗王在他狭长的领地上走来走去,每到一处,百姓们便俯身跪拜,一片欢呼:“噶朗杰布!噶朗杰布!”——白色天空之王!白色天空之王!
  噶朗王有时南行走出波密,沿着雅鲁藏布大峡谷前往白马冈朝拜圣地。白马冈就是白马冈,相对独立于波密王也相对独立于拉萨藏政府。白马冈是珞巴、门巴和藏三个民族的聚居地,与波密唇齿相依;白马冈酋长白马旺青向噶朗王俯首称臣,谦卑之至。但人总有势利的本性,况且白马冈毕竟不是波密臣民,否则也不至于大难来临时落井下石反戈相向,使噶朗王的避难地一变而为落难地,让噶朗王死于他所信赖的盟友属邦白马冈人刀下……
  
  对于这个人物临终一刻的描写,也敷以浓稠的感情色彩:
  
  当噶朗王的脑袋脱离躯体的时候,并没有垂直落地,而是随着一道血光被抛向天空,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坠地后又骨碌碌滚出好远。这时的苍穹、大地、山峦和森林的影像,在他的瞳仁里快速地回旋,同时人们听到从空中到地面飞掠而过的声音:噶朗,噶——头颅骤然停止了翻转,第二个朗字在半张的口中化作一缕气息徐徐呼出。惊呆了的人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挪动脚步蹭了过去,只见那颗人头双眼圆睁,瞪视着波密的天空。
  
  四百年后的波密之战,发动者是清廷驻藏军队川军。关于波密之战这笔历史旧账,由于西藏地方政府没有实际参与,而战败一方永远沉默,致使藏文资料空缺,能查找到的仅限于汉文的战报奏章和少量参与者日记,遍览这段历史情由,非开战不可的原因有二:首当其冲的是出于最高决策者联豫的意志,他之决计要打,自有其深层原因。作为清朝最后一位驻藏大臣,联豫于光绪三十二年进藏,此时达赖喇嘛尚在内地,驻藏钦差张荫棠在拉萨推行的新政已然开局,西藏上层僧俗人士半是懵懂半是疑惧,最终选择抵触参上一本,朝廷就把累得吐血的张大人调离了西藏。联豫继承张未竟之志,继续在藏推动行政军事经济教育等一系列改革,甚至打算把西藏建为行省,以固皇权疆土,作为最有作为的封疆大吏青史留名。正当踌躇满志、雷厉风行之际,达赖喇嘛自京返回,而且明显地心怀了怨气不平。一山不藏二虎,联豫也视其为改革阻障,尚未见面已然相互间怀了敌意。川军进入拉萨那天,惊走了达赖,联豫无意追回,更可能正中下怀:达赖一走,诸项改革便可一往无前地进行了。索性一个奏折到北京,报请朝廷再次废了达赖名号,并在藏地重新寻找转世灵童。为此全藏震动,人心不服,而且不久后就发现没有达赖的首肯,噶厦政府就托词不肯配合。无地方配合则政令难以推行。属下先有人说破了这一点,联豫无奈,委派左参赞罗长琦前往亚东劝说达赖喇嘛回来。而后者意气未平,坚持的条件依然是川军必须离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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