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杨庄是为了一个人回来的,难免就因为这个人而离去。当然那一切都过去了,她再次归来是经过了从内而外的重新披挂。与之对应的刘先生则是为了一群而来,为了世世所历的那些悬念牵挂的寻寻觅觅,不意间世道世风已变,其天性在当今处处碰壁。所以当旧地重返,让他俩共同面对从前的记忆,也不知死水中是否激起微澜。
  相比较其他人而言,我更能理解杨庄,这不需要灵魂的进入。所以听罢往事,心存遗憾的同时,不会说她脆弱轻率,换成是我,也会一跺脚走开的。对于我们这一代说来,女性命运已然改变,只要你有愿望并具备适当能力,一个人也可以自成世界。传统的妇道美德无所谓贬值,但我们会以同等标准要求对方。联想到我们的历史女主人公的命运,我渐渐想通了无从下笔的症结所在:某些观念变得难以认同,当年令我最为感动的西原的献身,随着本人阅历的增长,变得不那么感动了:可以欣赏,但很难由衷赞美。我把西原的故事讲给杨庄听,唏嘘一番后,杨庄同我达成一致,欣赏但有所保留,说,我们是做不成西原了,做不到一生只爱一位男子、不管他妻妾成群还是招蜂引蝶而始终不渝。杨庄还是很有兴趣跟我去一趟德摩。那里是西原的家乡。
  先前的几位加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西若,她在八一镇上初中,搭车回德摩的家乡。另加一位我的同事老友,摄影家旺久多吉。德摩一带曾为他的家族所有,他的父亲正是十世第穆活佛。此君在西藏现代史上不因政治闻名,倒是以西藏摄影第一人而著称。旺久多吉子承父业,也做了摄影家。这个秋季里他来林芝四处拍照,与他碰巧相遇也是有缘。
  两辆小车开到山下,说好第二天下午某时来接便回了。刘先生神秘地说要带我们去个地方看样东西,提前告知大家换上爬山的运动鞋,那地方不通车。另外还带了一顿午餐干粮。
  爬上山半腰,钻进老树林。树冠遮天蔽日,阳光射进树隙被分割成条状斜线,远远近近鸟类叽叽啾啾。穿过老林又翻山,处处无路处处皆路,大家走得气喘。在一片矮树草木掩蔽的崖壁前,刘先生说,就这儿啦!拨开灌丛,一面石壁出现,其上苔藓干枯,红黄绿白,锈迹斑斑。大家一拥而上,学刘先生的姿势趴在石上观看,苔迹中依稀可辨字迹,粗朴的摩崖石刻。年代很久了。
  这就是刘先生要拓印的吐蕃古碑,公元八九世纪之交的古迹,赞普赤德祖赞颁发给同是吐蕃后裔一支的工布王的盟文。它的来历将在波密王的故事里出现。
  杨庄望过刘先生一眼,笑说你不会说吐蕃王族跟你有什么关联吧,王室情结!刘先生说,啊啊,至少同波密王有关系。范丽在笔记本上作记录:第八个旅游点,德摩的吐蕃摩崖石刻。
  小姑娘西若对杨庄的职业感起了兴趣,寸步不离左右,询问那些乔木灌木的学名科属种,她说将来考大学也要读有关森林的专业:谁叫我们家乡有那么多的树呢!
  黄昏时分到达目的地。早有人捎信过来,一大群人守候路边,我们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当然仪仗是冲着旺多的。几位中年人一一地献过哈达,几位老年人便挤过来请求旺多摸顶。旺多连连摆手,口称不敢当,只跟人家双手相握。
  若按“曾经”说来,旺多算是德摩的准主人了。十世第穆活佛的前几世做过朝廷敕封的西藏摄政王,权倾全藏也富甲全藏。第穆寺是其主寺之一,在拉萨的府邸为拉萨四大林之一的丹吉林。不过,从上世纪最后一年开始,命运多舛,两番遭灾,1950年墨脱大地震,邻近各县房舍建筑损毁严重,连第穆寺的强巴佛像也被震塌。“文革”的人为地震中再次遭殃,前几年修复时,十世第穆已过世,村人便请来旺多指导修复,自此常相过往。
  山村薄暮,晚炊缭绕。一行人登上木梯,阔大的居室洒扫一新。刚刚坐下,大盆的牛肉炖萝卜、罐头烧鲜蘑和人参果米饭就端上来了,香气扑鼻。
  村里人挤满了一屋,我开始了采访。指着复印本的书说,这上面写到了,八十年前有位姑娘名叫西原,她嫁给了……
  一中年人笑问一老年人:波啦(男性老者泛称),您正好八十岁了,也只有您可能听说过。
  老人环顾左右:西原?会有人叫西原吗?
  西原的确非藏名,可能是陈渠珍后改的。刘先生说,或者叫西若。西若是死而复生的意思,许多人无分男女都用这名,说明出生时曾险些夭折,取此名以后好养活。
  波啦,当时有个广久的头人叫彭措,您可能听说过吧。他就是西原,西若的伯伯;德摩的头人是西原的表哥,他们家中还有人吗?西若家还有人吗?
  老人迷惘,好大会儿才说,听说我出生前的一些年里,好些女孩子都嫁给官兵了。那些官兵也有好些都留下来了。
  中年人受到启发,冲着人丛里的一人喊:扎西,你父亲的爷爷不就是汉人吗。
  扎西是十来岁的小孩,挤坐到我们跟前,仰着小脸问:那本书上写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了吗?一旁有人补充,只知道范姓,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真是喜出望外,后面我会写到书记官范玉昆娶亲之事,当年陈渠珍出亡藏北时,范恋娇妻幼子,并未随行。书上说,陈后听传闻,范一家惨遭灭门之祸,看来不确,这一支幸存下来。你祖上是贵州人,扎西,将来你愿意去认祖归宗吗?
  小扎西无所谓地摇摇头。老年人又说,八十年间三四代人,早死的那些也该转世几回了。大家拿这事儿说笑,就是就是,早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多赚了几回人生。
  只有中年人还算照顾情绪,细问西原家乡究竟何村。
  广久头人的官寨德摩头人的官寨,德吉康萨幸福新房在哪儿?有人虚指这个方向那个方向,说从官寨向东过一条小河,对面山坡可能就是西原的村庄。西原的家前或房后有一块很特别的大石头。
  人们稍稍议论了一下,就作出了判断:不必再找了。那地方从前是一片桃林,大地震中已经陷落成盆地,现在只有一片草坪了。
  人们希望快快结束这一话题,他们更关注当下的现实。
  当下的现实是,第穆寺虽已恢复,但无专职僧人。昌都有人来住寺,他们拿不准,想听取旺多的意见:格旺多啦,没有活佛的寺庙等于没有灵魂,我们的请求务必请您考虑。
  旺多有些为难发愁,说,不让我当活佛,是父亲的遗愿,我怎能违背呢?僧人的事情你们和乡政府商量就行啦,我不便参与意见的。……
  西若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直到更深人散尽,执意不肯回家,纠缠着要听西原的故事。怎么啦?为什么?然后呢?我们躺在地板的卡垫上,开始说得热闹,后来话语稀落,木楼外终夜响彻林涛与山泉的合鸣。月光透过窗格玻璃,清泠泠地洒落一地,女孩子若有所思,“唉西原”,是她睡去前的最后一句。
  晨雾在山野盘桓了很久,太阳升起的时候虽然淡了些,却仍然缠绕着山村和林莽上方不肯散去。我们站在悬崖边上朝下张望,西若指点:那儿,还有五棵桃树。那片草坪应当是西原家的牧场了,桃子已经采摘过,古老的枝叶依然婆娑。
  望见了一块异样的巨石,玄色石,似圆若方,在初升朝阳下青黑地泛着湿漉漉的晶莹。我们急急奔下山崖,穿过水汪汪的草地,冲向西原的三生石。
  真奇怪它从哪里来,无论形状色调,都迥异于周边黄褐石岩。
  村里人都说这是一块天降神石,但是并不拜它。村里人说,月亮圆了的时候,有人可以听见它会发出热玛琴的音乐之声。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是恋爱中的男女……
  ——写到这儿闻到了某种酸腐气味,这次是从想象中的玄色石那里发散而来。一直以来,每当自己想要写得柔软一些,杜撰的情景就变了味道,露怯。为此我删去了原稿中已经扩充的情节,本来这个美好人物值得浓墨重彩,我在林芝期间处处留意,试图选择最佳场景制造效果让陈渠珍和西原初次相逢。一次想到在水一方,在雪山脚下错高湖(现正式名称为巴松错)烟波浩渺处;一次在西原家乡,棠棣雪白桃花粉红掩映的木楼前;还有一次更玄,想要出奇制胜,借用武侠作品情节,是在山林深处,陈渠珍一行狩猎者,突与某野物例如野猪什么的狭路相逢,猝不及防,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某种武器掠过如风,那箭或刀剑正中野物面门或喉管……英武少女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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