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对于这些蚊虫叮咬之类,刘先生领教得多了,配有万金油从不离身,急切地想递到前辈手上,对方只是不理。刘先生心下明白,这是两个平行的世界,其间似有一层光影薄幕阻隔。只是这墨脱,怎么说呢,又不像是墨脱,你看沿着雅鲁藏布江的山路,要好走得多了,全不似经历了大地震后的面目全非,山川易形,村庄陷落,原先可直接通达的成为绝塞,可谓陵谷变迁仅在百年啊。
  终于,在百年前的某村庄附近的山谷里,刘先生总算从旁观者成为加入者,进入了那个世界。那刘赞廷在此等候白马冈消息,闲来无事上山狩猎消遣,向导布卜是当地村民二十岁的小伙子,身背弓箭,手执利刀,带领大家步行五六里进了山谷。正值夏季,桃子成熟,硕果累累坠弯了枝头。刘先生瞄准一处树与树的间隙,攒足了气力,一头撞过——
  那边刘赞廷听到重物倒地扑通一声,一转身看见了来人,招手示意让他爬起来,并无诧异只是稀罕地打量着那身白色运动装。刘先生的激动不言而喻,一开口便作自我介绍,我是您的侄孙,我来自八九十年以后,冒昧打扰;前辈前辈,我有许多问题需要向您请教。
  刘赞廷不惊不诧,只是忍住了笑,对眼前这个年龄足足大上一倍的人,揶揄说,那我就称你晚辈啦!晚辈,有话就讲。
  第一个问题,以叔祖这样的文才,何以从军了呢?
  你也认为我有文才?晚辈怕是过奖了吧!刘赞廷谦逊又虚荣地笑了起来,随即收敛,叹口气说,晚辈你有所不知,自从六年前朝廷颁旨废止了科举考试,从此再无金榜题名之时,读书少年只得投笔从戎,聊慰家国之志,再寻出头之机吧。
  原来这样,我早该想到的,这个问题算是白问了。就陪着叹口气,说,未来的我们会反思这一段历史,会说当年也许应该更温和些,理智些,不要非此即彼走极端,科举与西学双轨制,渐变也许更适合中国国情……
  刘赞廷停下脚步,显然是对从未听说过的名词不解,你要说的是……
  刘先生发现自己又错了,赶忙改口说,前辈的书可是没有白读的,将来前辈不是以战功,而是以华章青史留名。
  啊后世是这样看我的吗?刘赞廷心喜得把手掌搓来搓去,可我现在只记记日记写写诗,不堪大用啊。
  前辈您的历史贡献是记录了一时一地的家国兴亡,一群人的历史命运……是您的思想,观念,精神——刘先生斟词酌字,想要找到合适的表达,急得汗流满面——比如说,您对于民族关系的想法超前,暗合了后世的某种理念,不论是眼下的波密战事,还是后来的康藏之争,您都坚守着一个信念,王道而非霸道,而那正是不足百年我们的时代里一位大学者所倡导的中华文化多元一体,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是和谐同存,共生共荣……
  这是一束密集的信息,刘赞廷年轻的脸上满是惊奇,都是疑问,才待开口,布卜走来,请求长官下令不要开枪,因为不必开枪,这谷中满是各色野鸡,尽可以活捉,枪一响反倒会四散而去。于是刘赞廷顾盼,焕章——吩咐下去,不要开枪,各自为战吧。回头笑对刘先生:晚辈,有意思,咱们先跟了布卜捉鸡,回去把酒长谈!
  那些野鸡一点儿也不知避人,傻瓜一样束手就擒,不一会儿捉到一二十只。布卜一一指点,黑羽白翅的是马鸡,黑灰紫色的是松鸡,全身皆白的是雪鸡,五彩长尾的是野鸡。刘先生心想,野鸡是俗称,学名叫雉鹑;原来这山沟里有这么多的飞禽啊,可是这条山沟现在在哪里呢?
  这样一想,情景大变,刘先生发现自己一个人正置身于沼泽地杂草棘丛中,不禁心生沮丧,还有那么多的问题没来得及问呢,跟丢了,跟丢了!
  卡垫上小憩的刘先生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拿拳头捶打着垫子。司马阿罗好言相慰,再试试,再试试。
  我们的话题转向了灵魂问题,此前我刚去了某地参加了一个有数万人参加的盛大仪式,据说是为灵魂开窍。可是我在现场访问了僧俗各色人等,试图求解的问题反倒更加令人困惑了。有一位可爱的格龙所回答的,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不在一个路径上:他肯定说人的灵魂流转,不时更换房舍皮囊,所以人是有前生来世的。至于依据,他打了个比方:我们不记得八岁以前的事情,但不等于八岁以前不存在,所以说,人是有前生的,忘记了而已;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明天会到来的,所以说,人是有来世的,不知道而已……
  而一旁入睡者的灵魂却再度飞翔起来,这一次,很不幸,没能找到先前的路径,在陌生的墨脱环境里一度迷失,方才发现刘前辈一行已在前往波密的途中:尚未抵达白马冈,就听说波密王已经就戮,原路回返。队伍里增加了一个熟人,那位向导布卜自此从军入伍。根据前辈记载,布卜其后追随刘赞廷十几年,从波密到巴塘,再到云南中甸,后来在云南安家定居,改名李卜龙,再后子孙满堂,相忘于江湖,再未回家乡。
  再一番相遇时,按照前辈日记,刘先生发现至少跟掉了两个重要环节。其一是,绿水青山的墨脱历来被拉萨人视为瘴疠不洁之地,作为惩治某些犯人的天然大狱。听说有一僧人被流放在此,三十年来巢居于树,从未下来过,当地人以其为活佛施以供奉。刘赞廷好奇,专程前往,果见大树高有两丈,其上横木为巢,一白发老翁端坐其上。老僧说他的家乡在德摩,因蒙罪遭流放,昼夜诵经悔过,就此度过残生。刘赞廷听罢感叹不已,布施了藏币四元。此时有人前来朝拜,先向树下高台触头为敬。刘赞廷不解其意,一旁布卜解释说,这四尺高台是活佛三十年间的排泄物,乃圣物也。原来如此!刘赞廷当即口占戏作一诗:波罗蜜诀临危阽,卅年悬空泻玉签。莫笑黄龙人百拜,一触余香死亦甜。
  本来刘先生对树巢老僧极感兴趣,他认为此僧极有可能是1899年第穆活佛案中被流放的丹吉林管家,若能当面询问,定可得知当年所谓咒杀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秘密,惜乎机遇不再。
  再一番相遇是在波密境内的雨耳寺。说相遇不确切,刘先生再次无法进入,只能悬浮作旁观。刘赞廷在雨耳寺与阎七相遇,这位阎七是陕商毛盛福的二掌柜,总字号在昌都,刘赞廷驻军昌都时常相往来,并且是麻将桌上的牌友。原来波密既自认是秘密之国,当然不容外人随意出入,即便商贸,也只特许昌都春发园和毛盛福两家商号前来噶朗经商,以茶叶红糖及布匹锅碗等生活用品,换取此地药材土产,东来西往几十年未曾间断。战事爆发,于经商者大不利,阎七丢下货物只身逃到雨耳寺避难。老友相见言谈甚欢,心中却叫苦不迭。
  大倒苦水的还有人在。长途行军到噶朗,见到临时驻守此地的左营哨官勾天德。刘先生只好列席旁观,旁听了饮酒闲话。席间这位青年军人极言其万里充军之苦,刘赞廷只是摇头表示不赞同。那一位奇了怪了,说,平时冰天雪地,乱时枪林弹雨,乏粮以草根为食,衣单以火慰寒,岂不为苦?刘前辈笑答:我等之苦,可说是为功名富贵。国家之苦,可说是为扩充地盘。所苦者弱小民族,是为真苦,真苦!一言道罢,举杯同饮。酒过三巡,气氛活跃起来。刘赞廷一扫愁云惨雾,开怀地讲起几天前一个梦,十二分地真切。勾君你道是奇也不奇,有一个短头发的高个子,年纪比我大好多,自称是来自许多年后的我的侄孙,他预言我将会著书立说而青史留名;他讲说了后世人的观点,好像不太赞同咱们眼下的战事,他说的将来,不过百年,就像是在桃花源里,人们信奉的是关于美的宗教,他们的信条——
  刘赞廷小心地取出一页折叠的纸,展开来。
  按照这位侄孙所说,我给马马虎虎地对上一联: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以善待善善自为善善善相谐
  刘先生听罢大为感动,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可是那位哨官看来悲观得深了,把那张纸端详了一会儿,说,依我的想法,下联这样才对:
  一空百空空即是空空空如也
  难怪刘赞廷多年后在日记中补记:俟后这位勾君看破了红尘,脱下军服,在峨眉山出家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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