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如果注定了要死,晚死真的不如早死。早死还可得到同伴哀悼,虽然意义并不很大;早死至少避免了无端受苦,缩短了恐怖绝望。缺氧的危害往往以伤病形式出现。夜间温度低达零下三四十度,风雪交加的白昼也好不了多少。冻伤了腿脚,渐就肿大溃烂。乘骑渐少,只好拄杖而行。落伍掉队者,若天黑前不能赶至营地,说明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至于病,是一样的症状和过程:先是感了风寒,发烧咳嗽,呼吸困难。两天之后病情加剧,咳出冒着血沫的痰时,脸色青紫,一口气接不上,便一命呜呼了。起初,每死去一人,生者还能帮助料理后事,挖坑埋葬,列队致哀。死的人多起来了,一半是麻木,一半顾不上,只能暴尸荒野,任凭狼噬鸦啄。
  司书王瑞林是最后一个享受埋葬的人。是在走上羌塘十几天后,染上肺水肿而死亡的第二十个人。只有二十四岁的王瑞林尚未成家。当他开始剧烈咳嗽时,已知活命无望。他对陈渠珍说,命在旦夕,真的是……心有不甘。将来陈兄回家,代我看望老母罢。我还有位兄长在甘肃某地当兵,若能相见,就请把这个墨盒带给他作个纪念,也算是小弟活在世间唯一的遗物了。
  陈渠珍手捧墨盒,痛哭失声:我对不起你们这些湘西子弟,有何颜面再见湘西父老!
  伤其同类,复伤自己,在场的人都流了泪。杨兴武劝慰陈渠珍:管带大人不必自责,我等都是自愿跟随,无论发生了什么,大家一力承当,怪只怪命运不济,造化弄人。
  陈渠珍也不好过,右脚冻伤了,浮肿起来并且开始溃疡。西原着急,记得家乡的热敷土方,将自己的皮袍割下一角,涂上烤化了的牛油绑缚在外,搀着他走,此后几天竟日渐好转,痊愈。后来的轻伤者每用此方,疗治了多人,但对于伤重者仍是无济于事。
  最初计算每人一百三十斤口粮,人畜共食,不过一个多月即告罄。此时杨兴武清点:人员,亡故四十二,幸存七十三;牛马,死亡、逃逸加宰杀,大半损失,只余五十余头。牲畜不得饱,日有倒毙者,落荒而逃者。每天宿营时,便将卸了载的牛马双腿以毛绳松松地束缚住,使其行之不远,防止逃逸。某天早晨,张敏惊呼小红马不见了,分头寻找,茫茫荒野哪里见到踪影!白白耽搁了一个上午,只好怏怏上路。西原把自己所乘的大黑骡让给了夫君,自己拣一匹劣马乘骑。小红马,你在哪儿?
  小红马是二次进击波密时,陈渠珍在易贡湖畔购得。易贡产名马,据易贡人说,易贡湖中有龙,与岸边之马交配,所以产龙驹。在一处木栅栏围成的马场上,陈渠珍见数十匹马昂首奋蹄,英姿不凡,其中一匹枣骝马尤其出众。当场出定金三百元藏币,请易贡营官帮忙购置。待红马牵来时,却不似前日所见的英俊。虽然头面宽阔,骨骼强劲,但毛发粗糙,脑后有骨异样,军中善于相马者观看过,断言恐非良骥。跨上马背一试行止,大跑小跑,也觉一般,不免失望。但不久,陈渠珍便对它刮目相看了。在藏东的崇山峻岭中,这匹坐骑显示了它的威风:在同伴们望而却步的陡坡,总是一鼓作气登上去,任凭主人勒缰也不停步。且好胜心强,群马中它总要冲在前头。即使在羌塘,水草不足,众马皆疲累得步履蹒跚,独有此马抖擞精神,以格外的亢奋,驮负着主人每登上一面小坡,便回视下马步行者,大有自得之意。每见众人夸赞神奇宝驹,便昂首,眼中闪射光彩。自进入羌塘,在它注视远方时,眼神中多了一些别样表情。每当它向某个方向注视良久,然后跃起前蹄仰天长啸时,主人沿着它的目光会望见远方沙尘弥漫,总有成百上千的一群什么野物奔驰而过。
  每当有野物奔驰而过,登珠便会指点说,这是羚羊群,这是野驴群,这是野牛群。然后会讲一些从藏北牧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诸如野兽们的生活习俗,内部的纪律,打交道的经验,比方说,野牛群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孤独的野牦牛,不可轻惹,云云。
  就有士兵发问,我们有快枪,为什么不能惹?
  老人就说,野牦牛皮坚韧巨厚,子弹打不穿;若要打,只可瞄准稍微柔软些的腹部开枪,而且要打得准,一枪毙命。否则的话被惹恼了的野牛横冲直撞,一角抵死你,一脚踏死你。
  西原望着白发老人,心酸地想到他拿这些话来证明自己有用,免遭大家嫌弃。有好几次,她发现老人在辨别方向时迟疑不决,先是北行又拐向东北或西北,走了许多冤枉路。
  小红马最后现身是在失踪七天之后,一群数百匹野驴相向驰来,陈渠珍忽见褐色一片中似有一个红色身影,正怀疑自己幻觉,西原和张敏同时高声喊叫,继而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小红马!小红马!
  小红马听见了,啸叫一声作为回应,如离弦之箭一般奔来,野驴群紧随其后。进入射程,正苦于无猎可采的士兵们排枪齐发。小红马狂喜的眼神骤然惊恐,倏地转身,野驴们不明所以,出于惯性又前冲了一段,拐一大弯,裹着烟尘滚滚而去,其间有四头中弹倒下。撤离过程中,小红马有过一次回头,然后就在旧主人的视野中,永远地消失了。
  大家对此事议论了好大一会儿。当初参与相马的人说,难怪当初摸着脑骨异常,原是反骨。
  大家随声附和,不能与主人共患难,不算叛变算什么。
  西原一旁劝慰还在擦眼抹泪的张敏,悄声说,该为它高兴才是。陈渠珍苦笑,叹息:认祖归宗,也是它的造化,驰骋荒野,可谓得其所哉。
  接下来的风雪天里野物不见,不知都躲在哪儿避风去了。眼下能够果腹的,只有这些可怜的牲畜。按每日宰杀两头计,还够半个来月的口粮。杨兴武召集大家商量,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轻装前进,凡不属必需品的枪支弹药以外,所有的帐篷、换洗衣物以及箱箧之类全部集中,付之一炬。
  人人身无长物,陈渠珍与西原两个,只留下薄被和皮褥各一,褡裢中装有母亲送的珊瑚塔,王瑞林的石头墨盒,几页诗稿。出行时本来携带了一皮箱的字纸,公文、信札、所记边地风物,那是西藏两年的记录,痕迹,曾经来过,曾经做过,曾经……翻捡来看,那些文字恍同隔世,竟成奢侈物品。一股脑儿掷入火中,看着那些经历化为灰烬,忽觉心中绞痛,急忙抢出一沓,几页诗稿罢了。
  登珠老人又在登高眺望。眼下已经陷入迷途困境,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连日风雪,天色晦暗,没有太阳可作分辨方向的依据,没有明显地标可作参照。老人的指点中更多了迟疑:我觉得……应该是……
  焦躁和恐慌早已弥漫了整个队伍,听到这话,就会有人粗暴地喝责:快说,到底是往哪里走!
  渐渐地,喝责升级为拳脚相向。每逢这场面,只有陈渠珍和杨兴武上前阻止,好言平息怒气。西原、张敏和藏娃三个,只会默默地站在老人左右。
  西原左肩褡裢,右肩薄被和长枪,只让腰佩短刀的陈渠珍背一皮褥而已。本来自小红马离去,大黑骡重新成为陈的坐骑,有望成为同类中最后的牺牲品。自进入西藏,这头大黑骡便背负着主人走过藏东的山山水水,不以其爆发力,而以其耐力赢得主人的喜爱。不幸的是,有一天大黑骡一脚踏进雪中一处鼠洞,一跪之下踝骨折断。此时的它已骨瘦如柴,毛色灰暗,就要将自己全部奉献。看多了同伴的命运,此时表现温顺,丝毫不打算挣扎,只把脑袋转过,大眼睛里泪水涌流。西原放声大哭。
  本来还余五十余头牛马,以备不时之需,但牛与马何等灵性之物,自大黑骡消失后,个个自危。终于有一天,就像商量好了那样,在行进途中一哄而散。勉强捉回几头,已经于事无补。
  焚装杀马后,七十多人重新编组,六个小组各司其职。一组为狩猎组,由纪秉钺率十名精壮汉子外出打猎。此组责任重大,全队的喜悦与惊恐,全队的生命保障所系。每有收获,皆大欢喜;空手而归,意味着可怕后果:至少一两天挨饿。
  第二组是刘成坤负责的营地组,专管清理积雪,打扫出睡卧之地。任务较轻,只需团成几个雪球,弯腰在地将其滚动,雪球便越滚越大,直到露出干燥地面。藏北高处,因寒冷使无论新雪旧雪均成与水无关的固体颗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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