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藏北无树,这是刘先生唯一的遗憾。为此他自己,也发动许多人做了多年的努力,就像是每一年的功课,那些乔木也都像是一年生植物:夏天成活,冬季死去,短暂的风景。杨庄就说藏北本来是有树的,最近的科学考察中得出的最新证据,碳14测定,藏北高原的高湖面期即大水期近在不足七千年前。
  此时我们把车停在了班戈错湖畔,这是传说中的班戈保护者、格萨尔的对立面,魔王堆阿穷的生命湖,圈复一圈的湖岸线记录了湖水一度又一度暴跌的衰亡历程。杨庄说丰水时期的班戈错与色林错连成一片,方圆上万平方公里,气候较现在既暖又湿,应当有乔木生长,现在的无人区也有游猎者活动,他们的遗物是遍地的细石器;考古发现直到三千年前,现今寸草不生的昆仑山垭口还有大片树林呢——三千年前是什么时代,象雄王国?苏毗女王?东女国大约还在其后吧,对此你是否也有模糊的记忆?
  可是眼下湖泊还在退缩中,草原干旱和荒漠化还在加剧,刘先生说起他的草原牛羊很投入,早年那些华丽的梦幻烟消云散了吧。你的太虚幻境呢?长发委地的女王,黑色披风的武士……那些柔软的脆薄的浪漫的遥远的故事片断。
  杨庄随声附和:你似乎曾有过寻找的主题。似乎还有个徐岚。
  刘先生惊诧不已,你们从哪里知道的?那只是心中所念,一个情结。我不记得跟谁说起过那些前尘往事陈年旧梦呀!而且《野史徐岚》还只是一个标题。他沉吟片刻,也许在回顾中抚摸了一下旧梦的质感,发现自己的手指过于粗糙,刮带起一片丝絮:那些东西是如此地优雅精致,因柔和细滑而过于奢侈了。解嘲说,旧梦虽美,毕竟逝者如斯俱往矣,眼下现实跟那些毫无共通之处。不过虽然反差很大,待我有了时间,我还是会用文字把它们整理出来,那是属于文学的,刘氏藏地秘史。
  
  是在去班戈途中遇见郝爽的,此人驾驶的北京吉普212出了毛病熄火了。说停在路边不确切,因为大草原上处处皆路,有时并排一二十对车辙印。这些年来,西部草原空前热闹起来,找石油的,淘沙金的,公务私营各类大车小辆频繁往返。先前的路缺乏养护成了搓板,后来者便自辟蹊径。为此刘先生很不满,抱怨司机贪图平坦却破坏了草场。
  远远看见吉普车旁支撑一把红黄蓝三色艳丽的遮阳伞,正奇怪谁会在这荒天野地大太阳底下休闲,就见一人向我们招手示意,又一人从伞下钻出,高举双臂交叉摆动。趋前一看,一男一女俩青年。车里正播着崔健的摇滚: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哇,好浪漫!罗丹一边说,一边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问题,试了一下,发动起火。那首《假行僧》还没唱完: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
  相逢就是有缘人,转眼间就熟悉。小伙子叫郝爽,小女子姓李名木子,驾车自助游,去了长江源格拉丹冬,在西部草原游荡了半个多月。我们就地野餐,郝爽很兴奋,第一次进藏,且是直奔藏北,自然感受非常,一开口就把在场的人镇住了: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二十八年的人生真是白活了!
  想说的太多太多,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本来一心向往西藏的神奇,最初也只是怀了一般的希冀。自从开上青藏公路,就像踏上了另一世界。越往草原深处行驶,感觉越发奇异。每天都不重复,眼睛就像是初生婴儿的眼睛——不,是这片高原就像是鸿蒙初开的创世纪,裸露的大自然,原创的,初始的,纯粹的,自然物象仿佛都是第一次呈现,第一场飓风,第一场豪雨,电闪雷鸣,雨后长虹,暴烈之后无休止无边际的蓝天白云——第一次感觉太空概念,明月,繁星;最让我动心的是蓝天白云,色彩纯净,浓密度特高,不是平面的流云浮云云霓,是立体的云朵云团云之高浮雕,还有夕照前的镶了金边的乌云,变幻无穷,气象万千,多么富有视觉冲击力!壮丽天象下的草原同样令人激动,藏羚羊真是自然界的尤物,完美的象征;白臀黄羊混在家羊群中,多么安详;我们遇见了野驴群,它们可是长跑健将,和我们的车并驾齐驱,眼睛对视,我看到了它们眼中的友善之光……
  郝爽尽情倾诉,仅凭记忆记下这些,当时要有记录就好了,他说得还要生动而有文采,稍作分行处理,就是诗歌,不信试一试。他说到第一次钻进游牧人的帐篷,对他以前全然不知的另类生活大加赞赏:高天阔地间,逐水草而居,孩子们从小与牛羊为伍,甩起乌尔朵,口唱山歌,多么浪漫;帐篷内外的生活多么温馨,天人合一,原始质朴……
  李木子叹口气说,这个人都不想离开啦。
  西藏人听到外来人的赞美很受用,罗丹一直很自豪,他热心地预备了一盘磁带,藏族歌手亚东的专辑,送给这位新朋友。又围着那辆吉普转了一圈儿,钻到车下,这儿敲敲那儿拧拧。只是听到这一点时有些不赞同,走过来说:你所欣赏的这种生活,正是我们准备加以改善的。郝爽不解,世世代代,田园牧歌,人间净土,岂可受所谓现代文明染污。罗丹说建立羌塘自然保护区就是文明之举,有何不好?建设自然保护区,当地牧民应当是受益者。所受之益将会体现在基础设施建设的改善,教育卫生科技的普及,生产生活质量的提高,包括安居工程的半定居,看电视办学校交通电力通讯等等将会同步发展。刘先生当然也是这意见,说郝爽你只看见了表面的生活,待久了你会改变看法的。
  见郝爽困惑,杨庄打圆场说,一般说来,旅游者与当地人位置不同,观点难免差别,改变总要改变,关键是如何发展。
  暂时搁置争论,郝爽转而详细询问起保护区规划,极感兴趣,当即决定推迟返程,跟上这一群。那你的工作呢?他说没关系,大不了辞职——几年后我们再见到郝爽时,他已是环保组织成员,专职为自然保护事业而奔走,也许与这一次的相遇不无关系。
  李木子不像她的同伴那样激情澎湃,她的惊喜被长途的旷野旅行消耗得差不多了。她还要赶回北京上班,说好了一同到县上她再搭车回返。再后来,她就把郝爽跟丢了。
  我把央卓和桑桑也找丢了。与他们分手时我说过要去看看刘先生这两位影子老婆的,刘先生在县域图上指点了一两个地方,但是可想而知,走过比那一片更大范围的草原,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又一个帐篷里的人面现茫然,先问哪一个央卓,同名的太多,然后都摇头说不是,这个央卓是哪里嫁来的,那个央卓年纪还小。像做过的梦,只在大脑皮层留下轻浅的映像。一位老人记得多年前有个西部美人名叫央卓,的确是牧主的女儿,但是她去了哪里呢,老人想了老半天,说她像是被风刮走了,总之是消失了。说了跟没说一样。桑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倒是打听到了,不是因为桑桑出名,或岗嘎出名,是按照刘先生教给我的方法,打听某一年在那曲赛马会上荣获冠军的头马“疾疾如风”,借助这匹名扬四方的马之大名,人们马上准确地指出了她家帐篷所在方位,但指了也跟没指一样——那地方远在无人区边缘,无法到达。
  被风刮走的不止一人两人,回到那曲连刘先生也没见到,但是收到了他留交给我的一袋文稿。这一点令我想到天性不泯,万变不离其宗;生活粗砺,文采潜于深层,灵魂虽被风沙击打得粗糙,但粗糙在表层,质地依然细密,内里不失精致,与当下现实无关。刘先生让我看到这些年来他在这片高地搜集的几大本民歌民间传说民俗风习,并授权我以任何形式发表。他自己创作的文学作品也有,其中《藏北叙事》是一个系列,细看内容,各自成篇,但人物(含动物)和事件互有交叉,是桑桑一家和她的乡邻及其牛羊犬马,从中选出一篇附在本章篇末,好一似大团圆结局。只把文中第一人称的“我”改作刘先生,其余的改动不大。
  
  藏北叙事之家畜有故事
  
  说来那场大雪灾并非猝不及防,眼前身边所有能够发出信号的,都力所能及地表达了。先是一向晴朗的天空酝酿着阳谋,云朵增多增厚颜色转暗,渐渐严丝合缝地弥满天际并且沉沉欲堕,挤压着黄枯草原几乎透不过气来。就在雪云开始奔涌聚拢的同时,家畜们听从了野地伙伴的耳语,纷纷以各自的方式向主人岗嘎和桑桑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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