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陈渠珍喜出望外,再三称谢。回转旅店时已是半下午了。西原惊慌相迎,看看夫君完好无损,一脸喜色,这才放下心来。自陈渠珍随颜管带走后,西原便坐立不安,生怕又遭无妄之灾,连午饭也省下啦。陈渠珍听罢大笑:你当这里还是西藏,还是羌塘?如今我们总算是鸟投林、虎归山了。
  七位生死与共的士兵凑来听消息,不胜欢喜之至。前途有望,愿随陈渠珍投奔兰州赵督。只有滕学清说,颜管带待我们有恩,我想留在西宁,在颜管带手下效犬马之劳,算作报答。赵廷芳附议,那我也陪着滕兄留下吧。
  在西宁只住了三天,就急着上路了。张镇军特派自己的外甥带了引荐公文,并两辆骡车,护送陈渠珍夫妇和另五位湘西子弟同赴兰州。
  到达兰州,与甘督赵惟熙的会面让陈渠珍喜上加喜。果如颜管带所说,这位赵督热情和蔼,礼贤下士。听罢陈渠珍出藏经历,拍拍他的肩膀,勉励说,孟夫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大难不死,必为成就大事——西藏方面,形势吃紧,正待有所作为,你不妨就留下来帮我谋划一番。
  赵督对大半年来拉萨近况了如指掌,要而言之地向陈渠珍介绍过藏汉军队在拉萨对峙僵持,西康改流诸县变乱迭起,联豫钟颖连连急电求援,川督尹昌衡出兵川边,滇督蔡锷继之,日前收到北京政府急电,令甘军做好援藏准备等等一系列情况。然后说道,解决藏事并非针对达赖欲谋独立、派兵平戡即可了事,情况要复杂得多。民国肇始,百事待举,边防事务之重自不待言,你熟谙藏情,正可人尽其才。
  陈渠珍听罢,心头一亮。连忙表示愿供总督驱策,为国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随着一个多月前走出荒原,生机复苏,伴随着重生感觉的另一些什么,此刻陈渠珍明白了,那是报国之志,是建功立业!陈渠珍兴奋地对西原说,我们不走了,就留在这里,过几年再带你回乡省亲。
  西原又惊又喜,此时她又听到了一句更加让她惊喜的话:也许,我们还会重返西藏。
  在德摩时,听杨兴武说起,罗长琦遗骨已由周逊背负出藏,行至江达不见,据说去了昌都。没想到一到兰州,便听说周逊沿着羌塘东路已先到一步。陈渠珍正四处打听周逊何在,督署巡捕胡立生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快的消息:周逊已向督署呈文,内有指控陈渠珍主使谋杀罗长琦一事。陈渠珍即请胡立生陪同,再次拜见赵督申述案情。赵督微笑着叫副官拿来一份案卷,取出驻藏大臣联豫于上年冬月所发电报一封,其上文字赫然入目:
  驻藏左参赞罗长琦闻系因波密兵变旋,偕营管带陈渠珍同行至德摩地方,遽为乱兵所害,遗骸经寺僧焚化,收存寺内。陈渠珍因同行不能保护,亦畏罪远逃。昨有兵丁刘均福回藏,携缴左参赞关防。在藏各兵以左参赞被害,必系刘均福一同下手,众愤所及,将刘均福枪毙,未及讯供,亦未查悉主谋加害之人。现已行文西宁大臣、边务大臣、四川总督、云贵总督,各省一律查拿陈渠珍并在逃首犯……
  
  犹如晴天霹雳,惊得陈渠珍半晌不能言语。赵督倒是不以为意,安慰说,这已是前朝旧事了,目前正当用人之际,既往不咎。再说乱军中人命轻如草芥,贱如泥沙,无可如之。就如川督赵尔丰——你们的赵大帅,何等的英雄盖世,还不是被人手起刀落,轻易掉了脑袋,又有谁去追究?至于罗长琦之死的是非曲直,我看无须惊官动府,就便召集旅甘湘人出面裁定如何?
  巡捕胡立生也是长沙人,当下领命而去,遍请兰州城内有身份的湘籍人士。鉴于罗氏家族系湖南名门,同乡的官员、武将、商人闻讯齐集湖南会馆,听取原、被告双方当面对质。陈渠珍细说与罗长琦最后接触经过后,质问周逊:当初罗公不与我同行,是听信了你的主张;我送他棉衣,送他白面,为他挑选护兵守卫,你都在场;你明知杀人者为川人赵本立,杀人地离德摩犹远,为何诬我为主使?证据何在?你明知罗公之死是因欲诛哥老会首领未遂,犯了川人之怒造成的,而轻率的决定来自你们这帮左右的怂恿,由此酿成杀身之祸。你既误罗公死于非命,今又陷我于不义,同是天涯沦落人,如何忍心雪上加霜!你以一个士卒身份进藏,我把你提为正目,司书,又推荐给罗公参赞大人,你反倒忍心加害于我……
  周逊无法出示凭证,只得解释说,向督署呈文,本意是报告出藏经过,请求督署解决盘缠,以便送回罗公遗骨罢了。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在场湘人只有各各劝慰,此事不了了之。
  但此事的发生向陈渠珍敲响了警钟,迫使他作出何去何从的决定。一个人步出城外,走向黄河。天苍苍,野茫茫,暮色中的黄河滔滔滚滚——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啊!罗长琦与我心存芥蒂众所周知,杀人者系我手下所为众所周知,照理推论,即便不是主谋者,也是知情者,最轻的罪名也是保护不力,总之万难置身事外。回想自己在藏披肝沥胆、出生入死经历,三十岁之前的人生全都付之东流,临了落下一个主谋杀人罪名,被通缉全国。乱世中谁还求取证据,小人物如罗的卫士刘均福,不由分说挨了枪子儿;大人物如赵大帅,英名一世也不得善终,被枭首,砍头,“大劈之”。人言可畏,人心可畏,世道可畏,而作为难当,功名难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苦短,去日苦多,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距此二十多年后,陈渠珍写下《艽野尘梦》,内藏的玄机今人未必关心,但于当事人却是至关紧要:罗氏祖上为清一代著名忠良,罗长琦又新成民国烈士,作为凶犯嫌疑,陈将终生心有余悸,最好的方式是自我发言,洗刷罪名。这便是自传的好处所在,最大限度地施加影响,博取认同,最终达成一己所愿的同时,立德立言。如果读出感动,一般读者不由不跟进,以作者的是非为是非,以作者的好恶为好恶,以其悲喜为悲喜,荣辱为荣辱,爱恨歌哭,同盟共谋。若涉及争讼需要辩白,付诸文字显见是高明策略,形同缺席判决,由此体现话语掌握者的当然优势。
  后人指点江山,笑谈当年,对陈渠珍后来的占山为王有些不以为然,殊不知他选择了地理、政治的边缘安身立命,是出于审时度势后的无奈之选。起初为自保,一不小心做了湘西王。就这样,多年后我才读懂了旧书的玄机所在,可惜了时过境迁,这一发现不再具有价值:今人谁还关心。
  怏怏走回旅馆,西原和纪秉钺等人还在焦急等候。陈渠珍叙述了一天的经历和刚刚做出的决定:我已决计返乡,生死患难到此为止。你们可以回家,可以自谋生路,西宁官员热心相助的川资全部分发你们,我和西原这就去西安,等候家中汇款。
  纪秉钺等人见陈渠珍万念俱灰的样子,心里都很难过。但回归故里,也是愿望中事,稍一商量,便决定五人结伴回乡。当晚大家同坐一桌,共进最后的晚餐。回想年来遭遇,不禁相对再抛一回热泪。
  行前陈渠珍向督府辞行,面见副官,表示了无心过问藏事、决计南归之意。副官匆匆去而复来,说赵督未再强留,有白银五十两相赠,祝你一路平安。
  再上路时,只剩下两个人。西原欢喜中稍许有些不安,她对陌生的湘西充满了好奇,凤凰,凤凰是什么样子的?凤凰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吃什么,住什么,有马可骑吗?两年里她不时听到只言片语说过,真要回家了,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充分的准备——母亲的性格怎样?还有夫人……大姐,好相处吗?教教我需要注意的礼节。
  颠簸的骡车里,陈渠珍将家乡细细描绘。湘西藏在湖南的万山丛中,出门便是山,有些像工布,像德摩,只是水多,水道上行船,载客人,运货物。湘西也有很多不同民族的人,汉、苗、回、满,风俗各各不同。凤凰的气候比工布暖热,鱼米之乡,吃大米,住竹楼。母亲是四川人,是父亲在川南任职时娶的二房。父亲病故后,是母亲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母亲一定会喜欢你的。夫人名叫刘茨香,也是个很贤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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