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实际上张鸿升就像陈渠珍一样有名无实被架空,不久后连名也没有了,袍哥任命汪久敬取代他为马队管带,张鸿升索性跟定了钟颖,从此鞍前马后,冲锋陷阵。
陈渠珍一行从凝多起向北而行,人烟或疏或密,到了那曲镇,是前方数月行程中最后的人迹所在了。那曲镇时称蒙语的“哈喇乌苏”,黑色河流之意,藏语“那曲”,也是“黑河”,怒江上游黑河流经此镇。离开江达晓行夜宿,第八天翻过一面山坡,一眼望见大平坝子上一大片土房和帐房,镇中心是一座规模宏伟的寺院,不禁喜上眉梢。看来既可在镇上休整,又可置装购粮,幸运的话还可能找到向导。
但是越往前走,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那曲镇外,一群持枪藏兵挡在路口,一小军官发话:不准进入那曲镇。生怕引起误会冲突,陈渠珍和杨兴武略作商议,请西原陪了兴武去找管事的人交涉。
一位中年僧人被请来了,是来传达命令的:马上离开,绕道而行,不得停留。陈渠珍再三言明借道之意,百般恳求下,这位管事的僧人略有松动,最后达成一个变通办法:就地休息一夜,明早离开,可派人去镇上购粮,准许四名士兵外出打水,其余所有人员及牛马牲畜不得外出。
就地扎下营帐,藏兵则数百人将圈定之地团团包围。包围圈中的人不敢懈怠,彻夜戒备。牛马饥饿,只能拿糌粑做饲料。好在杨兴武带人到镇上以高价购来糌粑一百驮,外出打水的士兵居然找到了一位愿做向导的老僧人。
第二天天刚亮,藏兵方面便督促起程。队伍北上,藏兵远远跟进。平漠之上一览无余,中午时分仍见几里外的藏兵,足有上千,不离不弃。越走心里越发毛。杨兴武与陈渠珍并辔而行,商量对策。这是他们从未遇到过的阵势,对方欲战不战,似避非避。若说视我为敌欲歼,何以昨晚不动手?若不以我为敌,何以紧跟不舍?似乎只有一个解释:昨日藏兵兵力不足,连夜从别处调兵遣将,今晚将突下杀手。陈渠珍沉吟道,果真如此,倒不如先发制人,杀他个措手不及。
走过一片游牧帐群,时已中午,回头望见藏兵先头部队下马进帐。陈渠珍、杨兴武各带一队人马,分两路急驰包抄。一时枪声大作,藏兵纷纷倒在马下,后续部队连忙边打边撤。两队追出十数里,方才回返。官兵一无伤亡,而藏兵损伤较重,横七竖八倒卧在地。
那曲是是非之地,走得越远越好。那一天又摸黑赶了许多路,将近半夜时才在一座帐篷小寺旁宿营。小寺里只有一位面貌和善的老僧人,陈渠珍相见过,将一天遭遇讲述,以求解开心中疑窦。老僧听罢直是摇头叹气:误会了,你们都误会了。其实藏兵怕你们,胜过你们怕藏兵。此地早已听闻拉萨汉兵作乱,加之前数年达赖喇嘛从京城返回,在那曲孝登寺住了很久,存放了一大批财物法器,几年来一直派藏兵守护。严冬时节此路无人往来,你们此行嫌疑殊大,定是疑心你们是劫匪,才相跟察看,未见图谋不轨,绝不至于动武。
原来如此!陈渠珍不由得顿足,追悔莫及。
从那曲找来的向导僧人也叫登珠。僧人登珠已有七十多岁,年幼时出家在青海塔尔寺,五十多年前十八岁时随青海商队进藏求法,但因既无资力亦无关系,只做得个化缘僧,一生颠沛,两年前流落那曲镇,常想年老归乡。与这支逃兵的相遇算是机缘巧合,无论是祸是福都不在考虑之列了。这一晚陈渠珍方才启问,老僧五十多年前走过的路,可还能记得?
登珠老僧诚实回答,的确是不能记清,但大致的东北方向不会有错。此路高寒无人迹,朝圣者和商队只在夏季天气稍暖、略有水草时通过。记得当年从塔尔寺到那曲,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现今天寒地冻,风雪阻路,所费时日就没有准头啦。
听罢怅然,急请杨兴武查点口粮,知有糌粑万余斤,人均一百三十斤,可够三个月食用,心下稍安。是夜无月,群星明亮硕大,钻石般点缀夜空,悬垂于头顶。寒气沁入骨髓,陈渠珍裹紧皮袍,举目夜色中的荒寂漠野,四望而一无所见。从明天开始,就将踏上杳无人迹的荒寒之路,前方有些什么在等待,多久以后才能走出,心中麻木而茫然。
第七章前有黑衣喇嘛后有司马阿罗
说黑衣喇嘛一事无成也不尽然。黑衣喇嘛至少身怀绝技。
在西藏这个奇迹频发地区,由于奇迹已成常态,反倒不足为奇,只在外人看来稀奇,适合猎奇。黑衣喇嘛其人在当时就被当地人称奇,那一定是奇中之奇了。时至今日,从康地到拉萨,还会有人谈论他的事迹种种,虽说多有调侃,仍可见确有言说内容并且经得起时间考验。此人真实存在过,许多年前,本书作者我在一次访谈中偶尔听人提起这个人物,于刹那间从心底升起莫名的兴趣和亲切。隔些年后在藏东某座寺庙,此人的隔代弟子双手捧上一张旧照,方才得以一睹尊容:那个跏趺而坐的骨感老者其实威严,尤其眼神凌厉应当让人望而生畏,可我还是忍不住地惊喜:这就是传说中的……
黑衣喇嘛是一个异于常人的僧人,其人特立独行由外而内。首先是装束,顾名思义,黑衣喇嘛身穿黑色而非绛红色袈裟,一袭黑氆氇僧装长至脚踝,使人联想到经由黑幕遮挡的某种间隔与疏离。相传后脑上方有三个发旋,这意味着独步佛界人世,难以归属,在体制之外。作为蓄发者,形象自与僧众不同,长长的头发在三旋之上盘成高髻,其上横插一绿宝石发簪。相传这个发簪也是他厉害的法器之一,但似乎并未有人亲见如何使用,达到怎样的效果,例如曾经飞镖一般刺向魔怪的喉管或心窝之类。这类举动似不符合这位和平主义者的行为特征,假如他兼有神的成分,也应当是位善面神。总之有关黑衣喇嘛的“相传”多多。此人身为康地噶举教派高僧,藏传佛教之秘密宗教专擅法术一派的传承者。传说中他甚至是个集大成者,例如辟谷、拙火定、吞刀吐火、飞升术、遁地术等等但凡藏典古籍中所描绘的、举世津津乐道的一应神迹,统被加诸彼身。另外,他岂止一个通常的预言者或释梦者,尚有神通进入别个的梦中,参与并引导。入梦之外,还可参与灵魂,与别人的灵魂和合为一,或者指引某个灵魂一度进入另一灵魂。不过此一法术类同邪教,已超出道德底线和基本良知,非在无害而属必要的关头——不,那也不得使用,因此上这一点似可忽略不提……简而言之,黑衣喇嘛在口碑中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半神人物。口碑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地被润色,不断地被添加想象和希望的成分,本是民间传统的特征,所以时隔大半个世纪,传到我们耳中的无疑是个升级版。
传说归传说,其实黑衣喇嘛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功力到达了何种境界,其意义何在。自从很小的时候起,确切地说,是作为第十二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之一,并未当选而是落选之后,他就萌生了一个念头:不再沿着常规行进。这样的念头怂恿着他终生游离于正轨之外,成为一个自由的宗教职业者,甚至自愿成为一个被宗教的学院派视为异端的危险人物。亦正亦邪,褒贬不一,魅力长存。相传这位未来的大师小时顽劣,时常在外惹是生非。就像通常的家长一样,他的父亲施以管教,把他关在家中,并吓唬他说,你胆敢再跑出去,我就打断你的腿!此话一出,说话的人反倒无端跌倒,摔折了腿。为此家人早早地送他拜师学法,黑衣喇嘛也一度端正了视听言行,同时表现出过人的悟性,上师们每每惊异于他的一点即通,不像学习而像复习。将届成年时游历藏地,名声渐显的同时,成佛之路也在前方渐显。可是黑衣喇嘛的思想与众不同,他具有独立思考、自行其是的秉性,后天中又具备了自我省察的自觉。他对自己常怀不满,所谓一事无成来自此人早年的自我评价——也是最终的。起因是忽有一天,黑衣喇嘛的神识中第一次被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声音问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他认真准备答案。我是黑衣喇嘛,我在苦苦修炼以便成为大成就者。那声音又问:黑衣喇嘛又是谁,做了大成就者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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