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刘先生从这一席谈中得出结论,赞廷前辈生不逢时,怜贫惜弱,非暴力主义者,更适合做个人类学家。可举例说明:前几天路经一个名叫纳固的小村庄,只有十来户人家。村中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们都被头人征召打仗去了。去时自带枪支,无枪者以刀矛代之,自带一个月的口粮。现在正值这些波兵回家取粮的时间,纳固村回来九个波兵,刘赞廷把他们传唤来,那些人招供说,这几天大都回家取粮了,留守的兵丁不过一两百人。面对这一情报,若换了他人,必定乘机掩杀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砍了人头请功。刘赞廷不忍,决定采用瓦解战术。当下安排这几个取粮人返回,声言大军将至,鼓动大家四散而去,从而避免了一场杀戮。在做这一决定时,我跟他的谈话是否起了作用呢?刘先生很希望是这样的。
  真是生不逢时,时不予人啊!刘先生一再地为前辈惋叹,这样一个观察家探询者,若是在和平年代,他会更乐意记录寻常生活,现在所到之处,百姓逃亡,民生多艰,他就记录一路所见异闻奇事、山野猎趣,看当地人怎样诱猎捕虎、设陷阱于鹿。还有异乎寻常的访古兴致,若不是刘赞廷曾踏访过噶朗,徐岚的故事恐怕早已湮没不存。不知波密王家庙为何名为藏娇寺,徐岚画作遗存曾在寺墙张挂。《野史徐岚》在此终结——
  
  徐岚的存在还是留下了痕迹,野蚕每年繁殖数次不知延续了千几百代了;至于他本人的手迹,至少留下了两幅画:灶王爷和关圣帝挂幅,以当地土石颜料绘在粗麻布上。徐岚曾倡导过一系列的移风易俗,看来只有这两位尊神因与当地的灶神崇拜和格萨尔武神崇拜相契合而被接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刘赞廷看到了它们,为之感怀,写下七绝一首:
  曲宗江畔忆前人,辟地从耕事不群。
  山水依然图画里,不知何处觅徐君。
  
  如今这座家庙不再,噶朗只是小小村庄——白色天空,旧时的天空一片空白;啊徐岚故事就此结束,当下已是几百年后。刘先生这样想着,一时的惘然之后,俱往矣,并未见得怎样伤感。他的兴致转移,继续随了前辈的脚步前行,跟到松宗,见到了边军大将军程凤翔,目击此行成就的第一桩婚姻。让刘先生发现了一个缺乏理论价值、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生活无处不在,命运始料不及。
  战事基本告竣后,参将程凤翔在此等候谢国梁前来接防期间,与刘赞廷相聚时,特意叫来老部下兼老乡李焕章痛饮一番。席间聊起不久前经历的激烈战事,那个逆首,曾经制作了上千护身符鼓舞波兵冲锋陷阵的降曲喇嘛已就擒,送往倾多寺凤山将军发落;被他霸占的胞妹已获解脱,现在营中。那女子名叫丹真,自觉无颜回家乡,愿意找一个汉兵为夫婿,远走他乡。程凤翔说到这儿,眼睛忽然一亮:焕章,就你了!
  李焕章这个山东大汉从军十年,先跟程凤翔,后随刘赞廷,做了哨官,时年二十八岁尚未婚娶,一听此言不由脸红。刘赞廷心想婚姻毕竟大事,岂能儿戏,遂转圜道,是不是该让他们先见个面,稍后再定?
  程凤翔一听也对,那就先相亲吧,把丹真叫来!
  那李焕章站起身,迎向羞答答踱来的丹真,没想到在这荒野之地还能见到如此俏丽佳人,不由惊喜。那女子抬眼望去,四目相对时,在场人众只见电光石火的一闪,顿时明白了什么叫缘分。在众口一词“成啦!”的起哄声中,程管带果断下达命令:今晚新人入洞房,明天焕章全羊席请客!
  众人又是一片欢呼,七手八脚簇拥着两位新人梳洗整装去了。这时程凤翔想起一事,叫人取来书信一封,用赞赏的口气说,包包老爷西抚喜马拉雅山外,一路大顺,现正在一个叫当哈工的地方,坐等各方归顺,你看看这信,得意洋洋,优哉游哉!
  那个旁观者刘先生没想到竟在这里得到了包包老爷的消息。包包老爷本名夏瑚,因为右耳边长一赘瘤,加之年岁较大,包包老爷就成了官称。此人大半辈子戍边云南,小官一名,不过七品,其间还因跟错了人受牵连挨过处分。头年底才从云南德钦阿墩子调至新建成的科麦县做县官,屁股尚未坐稳又奉令前往野人山招抚化外“野番”。在边军诸将领中,刘先生对这位包包老爷颇感亲近,心想若能陪他走上一程……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异样,脑后沉沉,伸手一摸,一条粗大辫子!以手触额,前脑光光,再上下一个打量,唔,清季下级军官的短打,再一环顾,松宗寺的殿堂不见了,代之而为一顶简陋小帐,山风吹过,掀起帐门——
  一只做工粗陋的牛皮箱上正好搁着一面金属镶边的手镜,拿起一照,薙发下,一张年轻的但又全然陌生的面孔。我是谁?身在何处?镜中人也面现惊愕,嘴唇翕动。正自惶惶,外面有人大叫:书记官,夏徽!包包老爷有请!
  是在叫我吗?四顾无人,看来是在叫“我”了。心想我就应答了吧,就来,就来。冷不防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有来哒,有来哒!
  湘音?不错,湘音。这么说来,我现在就是夏徽,包包老爷的侄儿;这么说来,此地正是当哈工地方了,真乃天助我也!
  门外人还没完哪,还在叫喊:夏徽快点,又来了一拨,是仲族的人来啦!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刘先生喜不自禁,这么说来刚刚好,恰恰好,我就要一步跨入传说中的……包包老爷的故事里了!这个故事是刘赞廷《西南野人山归流记》中经典一段。野人山泛指喜马拉雅南侧绵延千百里中的数十个山林部族,倮倮是统称,按今日说法包括了纳西、傈僳、独龙、怒、珞巴、门巴和僜人,以及散居其间的吐蕃遗民,即藏族。包包老爷夏瑚衔命西抚野人山,招安野人山诸部,物色地足以养民、民足以养官之地建制设治。一为西康建省改土归流,二为踏勘边境以固边圉。大背景是在其时中国被列强环伺蚕食的边疆危机中,由英国人强行主持中缅划界,一条紫线从地图上划过,连同中印传统习惯线内中国方面的下察隅、下珞瑜和门隅地区千余里“野人山”范围尽行划出。此举令朝野震惊,鉴于长期缺乏国家地理概念的传统,有疆而无界,争端一起有理而无据,所以赵大帅在派出夏瑚西抚的同时,另派了一支队伍紧随其后专事会勘测量。
  包包老爷西抚行程,历经辛亥年的夏秋季,是与波密之战几乎同步进行的另一战场,只是不见硝烟。
  身为和平使者,包包老爷只带了十二名荷枪卫兵,两名厨师,文职人员有书记官夏徽,藏语翻译陆翔,另有四十驮招抚赏需。从科麦启程,经察隅、亚必曲龙、原梯龚拉,途中聘来札噶作向导兼“倮倮”语翻译。到达当哈工前,已走过行程大半,路遇古宗界部族酋长阿卜西扎,此人正率本村十余名精壮汉子在山中狩猎。阿卜西扎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脸膛开阔,银质大耳环长可垂肩,头顶挽着高髻,木簪上吊着好大一颗红珊瑚珠。说话时仰着脸,把眼睛夸张地一睁一眯,本是一个傲慢的人,但经不起包包老爷西抚三样宝——留声机、美食、礼物的诱惑,加之包包老爷描绘的野人山未来蓝图:建城镇,修车道,盐茶可以运进,孩子可以读书,诸如此类,不久便诚心归顺。同时提出一个建议:野人山各部,山高林密,往抚不及招抚,包包老爷不妨就在当哈工坐镇,村中男人替他四处送信相邀。大家都说此议甚好,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便安心住了下来。其后丛林部族各部落陆续来归,待到南方仲族到达时,包包老爷一行已在当哈工住了大半个月了。
  对于这段史实,刘先生早已熟稔于心,根据夏瑚日记重新整理过的题为《包包老爷西抚记》,写过了夏瑚此行的背景、沿途的经历之后,恰好写到仲族来归一段,正为无法亲临当年野人山腹心地区而遗憾——野人山所在下察隅、下珞瑜,被麦克马洪线划到了印度。原篇至此未能写下去,搁置有年,现在好了,敢情是让我身历一番呢!尤其是,马上就有一段罗曼史等待开场。
  外面闹哄哄的,当哈工的主人和客人们倾寨而出,迎至小河边。刘先生,不,是夏徽,伴随着面容的改变,只觉得内心一股青春朝气升腾而起,兴冲冲挤到人群最前方。只见远远走来一队人马,为首者一大汉,头插雉翎,耳悬大环坠,身背长弓箭,满面笑容;身后十数人背负各样口粮猎物,疾步前行。夏徽焦急地从中辨识噶雪身影,这小鬼在哪儿呢?不由高喊,噶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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