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首先由口腹欣赏了最经典的饮食文化。这个会说珞巴话的汉人的到来让全家喜出望外,全家人济济一堂,先敬米酒,每人唱一支敬酒歌,然后每人敬三碗。一巡还未过,村中十几家陆续闻讯赶来,人人手捧大米酒、玉米酒、鸡爪谷酒,争先恐后地有请,不速之客勉力应酬,尚未轮到一半,大醉。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还不是自然醒来,确切地说,是被一种焦燎味混合着肉香味的强烈气味刺激了鼻腔,连打几个喷嚏,在一阵惊喜的“醒啦醒啦”的喧闹声中醒来。甫一睁眼,就看到老老少少好多双眼睛好几张嘴巴齐集头顶上方,耳朵里则灌满了各种声音:叔叔快起来,我们都等不及啦,哥哥你饿坏了吧,看我们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爷爷郑重宣布:我们将用最隆重的礼节,最佳美的食物,款待我们最最尊贵的客人!
刘先生不好意思地爬将起来,不需解释就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多年以来,他喜欢的是那种特别的异香,却永远不能习惯它的形状:珞式烧烤的主体是山鼠,火上燎去皮毛,剖开肚皮掏出内脏器官,撒上盐巴和香料——好客的珞巴迎宾宴上的一道主菜。
民俗考察在午餐后进行。朵朵或尕尕陪他走遍了阿崩村每一座木楼竹寮,每一座木楼竹寮内外大致相似:挂满了野牛的头,有角兽的角,无角兽的下颏,作为猎人的光荣,炫耀祖孙三代狩猎战绩;一式的火塘仓储,坚硬栎木的犁耙,煮粥的石锅烙饼的石板舂米的石臼盛水的陶罐。刘先生心中好生奇怪,村中家户几乎不见铁器金属,而民主改革二十年间,整个墨脱不下三次发放过铁制农具,难道这是个被遗忘的村庄?刘先生说起县城,朵朵摇头;说起“文革”,朵朵表情现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茫然。她说村人从未走出过离家三天的路程,村外有田地,山林有野兽,每年秋季山外有人拿盐茶布匹日用物品来这里交换兽皮麝香,她不认为有走出去的必要。
刘先生觉得自己回到三十年前或更远的百年前许多世纪。只有一个疑问——通向外部的那根崭新的钢索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专意为他预设的?
时隔二十多年,刘先生讲这番经历的地点是在林芝八一镇,我们到达的当晚,下榻在范丽经营的宾馆里,听众是我和杨庄。杨庄是陪着我听的,还不时插话补充某个细节,或更正说,当年你可不是这样讲的。刘先生随身带来阿崩村十三天的巨厚一本记录,第一页是手绘的全村概貌草图,十三家位置分布。第二页是到达阿崩村当天纪事,显然是后来补记的,因为那天醉得不省人事。不,这个记录本全部是凭着记忆补记的,刘先生说,你先翻一下,其实那个村庄就是完整一部珞巴传统文化纪实。先从阿崩——老虎村村名开始。
就在第二天晚上,坐在温着茶罐的火塘边,刘先生提出一个问题,村名由来。爷爷答以宏大叙事的唱词,以天地结合为序幕,展开了珞巴世界的人类起源、万物丛生的大舞台。天公地母生下三子,长子怎样变成老虎,次子怎样成为珞巴祖先,三子怎样成为藏族祖先。长子阿巴达基因为生吃山鼠渐渐变身为老虎,与弟弟阿巴达尼相约互不伤害,这位虎祖最初居住在村后山洞里,所以本村名为阿崩村。
以下的每个夜晚都是史诗的演唱,民间故事中人的故事,鬼的故事,动物的故事,等等的述说。其中许多片段曾经从其他珞巴部落听说,但爷爷的版本是最全的,环环相扣的,帮助他捡回了遗失的链环。如饮甘霖醇醪,刘先生陶醉其中。
以下的每个白昼都是村中活动的参与和观察,不知今夕何年,这里遵行的是花季物候历,一年三百六十天,二十四季花信风;不见只字片纸,以绳结记事,以符号记忆;田间的劳动,狩猎的仪式,占卜的巫术,火神的崇拜,特为来访者表演的歌舞。其中的跳鬼仪式也是应刘先生请求由奶奶表演的。这是在进村后的第五天,刘先生还没想妥以何为题,奶奶早想好了,建议说,就请最具法力的乌佑鬼,为尊贵的客人预言吉凶祸福怎么样?
七八十岁的奶奶披上红色氆氇法衣,坐进竹箩神坛,备好竹棍神杖大刀法器,仍以一宏大叙事的序曲,开始了迎请鬼灵之旅:
人间纽布是天上西木荣乌佑委任的,
巫术是万能的祖先阿巴达尼传授的,
阿巴达尼的本领是太阳月亮教给的。
老虎是我的坐骑载我翻山越岭,
蟒蛇是我的腰带扮我威风凛凛,
众鬼是我的卫士为我布仗如仪,
充满智慧的鬼灵在前开路导引。
我手持阳光的法杖月亮的铜镜,
前往金芒冬把尊贵的硕鬼迎请……
竹箩开始旋转,意谓踏上请鬼的山遥水远的旅程,前往鬼域另一世界。漫长的旅程中,吟唱念诵的内容,有关珞巴的创世神话祖先传奇英雄史诗鬼灵崇拜等等是夸耀的,通灵有术消灾弭祸本领高超的自我表白是夸张的,而形形色色的可爱鬼灵不请自来乘机附体所表现的是夸饰的。这是一次鬼路鬼域的盛大典礼,刘先生紧张地观察这位鬼谕者的每一动作表情变化,手中记录。紧张还在于不知将要得到怎样的命运暗示。可是,当大鬼附体借奶奶之口所宣示的内容,不禁让刘先生笑了起来,那不是暗示是明示,并不高超的小伎俩,完全可以用人话商谈。那鬼谕唱词大意如下:
来自百个百里以远,
你走过了百水百山,
所见并非安身之所,
需要乌佑我来指点:
有老虎走出的山村,
就在百山环抱中间;
一位姑娘俊若山鬼,
何不娶作如花美眷。
后天即是吉日良辰,
主人你家快快操办;
百年幸福百年安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朵朵一旁听了,先就跑掉了。刘先生觉得发笑很不礼貌,只好强装肃穆。鬼已离去,奶奶瘫坐半晌,回过神来问道,刚才大鬼说些什么?
妈妈含笑走上前,如此这般复述一遍。就这样,婚事当晚被提上日程,爷爷和爸爸不由分说,果断宣布:就按鬼意操办,后天举行婚礼。
啊朵朵!一个山鬼精灵,一支珞巴之歌。麻布短裙裹着你丰美的体形,长长的发辫是你令人心动的装饰。自从你把叔叔改口叫成哥哥,我就觉出了关系的性质有了微妙变化,我看出你明亮的眼睛有一些迷离,而我久旷的心田里也有爱意一如草棵拔节疯长,从些许到很多。难道我真的如此幸运,不再是你族的客座成员,而被额外许以主人的身份?难道我的理想就要实现,啊我梦中的乌托邦香巴拉桃花源!
这一年我们的刘先生应当是三十四五岁了,进山村不过五天,对于外界却有隔世之感。婚事以如此突兀的方式提出,刘先生并非不情愿,心思全都集中在去哪儿登记领证的问题。
婚礼消息于刹那间传遍全村,整个村庄喜气洋洋,全村人停止了一切活动帮忙准备婚礼。只有一个人痛苦而愤怒,青梅竹马的东东,追求朵朵若干年欲婚不遂,原来她一直在等这个山外来客!东东傍晚时截住刘先生,双拳紧握,小臂上举,展示胸肌膂力,劈头盖脸一通责问:你真的爱朵朵吗?你真的不会抛下她回到你自己的世界?你会打猎吗?你会拉弓射箭吗?你打过几头野牛对付过几只豹子?当野猪向你扑来,你懂得闪避并向它的要害处捅上一刀吗?——你知道它的要害处在哪里吗?
朵朵闻声赶来,横在两人之间,拿身体护住未婚夫,对东东说,不是跟你说好了吗?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东东气馁,转过身去缓缓走开。
婚礼如期举行,全村男女老少一个不落地全员出动——成群结队背着嫁妆,蚂蚁似的匆匆忙忙;邻里乡亲熙熙攘攘,满天星斗笑语欢唱……祝福心地纯洁白鸡白猪,祝福富足长寿“麦古麦当”(保佑人们富足安康的一对善鬼)——婚嫁歌就是这样唱的。那是全村的狂欢节日嘉年华,杀牛宰猪且为乐,会须一饮千百杯。人们纵情喝酒,歌舞通宵,以至于把为何欢乐的缘由忘掉。一对新人溜出歌舞场,星光屋宇,草野婚床,翻云覆雨,啊醉生梦死,回到了天父地母创世之初那一刻,原始而生动。天之父兮地之母,天地交合生万物;生下人类妹与兄,名叫麦包和达萌;山野兄妹初长成,男女有别忽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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