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刘先生在幻觉世界里展开垂天之翼,其上布满美丽的羽毛,飞翔在莫知所云的天空,一直在寻寻觅觅中;而多年来他所面对的实在,则是暴着青筋长满老茧的脚丫子,在泥地中踩来踩去,bia叽、bia叽地在耳边聒噪。他自己的事情总是处理不好,不合时宜。对此我表示一定程度的理解,某一类人,耽于幻想,比较不太现实地活着,宏观抽象形而上。所以就想到,若是一二十年前能够写出刘先生VS杨庄的故事,以他俩的错位之恋一定精彩,现在是没那个柔肠百转千千结的情致了。
总之是,刘先生受挫,杨庄也受挫,关键在于这个汉族知识女性,唉怎么说呢,不光是知识女性,一般人遇到这样的情况都很难保持风度。总之是,感到深受伤害的心作出了决定:她报考了研究生,离了婚,一走了之。这一走海阔天空,读了硕士读博士,还在大洋彼岸做了两年的访问学者。临分手时,她对他说,将来你找到了什么,请告诉我。
刘先生现在可以说了,我找回了徐岚,虽然是个半途而废的故事。还找回了他的一件实物,木雕。每当想起山川依旧,而今的眼光与当年故人的眼光重叠,亲切的痛楚不禁油然而生,是刘先生的总结发言。
徐岚爱上了王女桑桑,更由此生发了重建东女国的梦想。不由得心情欢畅,以至于长吁短叹。并打算趁老王健在之时,打好基础,使国富民强。
这一想法得到了黑衣喇嘛的鼓励,为此他陪同徐岚走遍波河六域考察资源,发现此地如此丰饶:山中有银矿铁矿,山上有熊掌麝香,遍地花果树木。只是当地不知取用,皆因信息不通,外加思想观念和生产方式落后。徐岚一行朝着南方翻山而过,气候顿时燠热,再向南,就是天竺印度,徐岚未再远行,张望一番考量一番便踏上归程。面见老王,徐岚提出了一系列改革和发展的规划,老王欣然采纳了女婿的建议,例如为发展教育办一学堂,通过徐福在察木多请来一位藏族老先生授业;例如为改变刀耕火种的农耕传统,通过徐福从汉地请来一位农民、一位木匠和一位铁匠,采矿冶铁,打制犁铧锄耙,教种棉花水稻。想到古东女国女子们养尊处优,男子们才外出耕种狩猎作战,徐岚想让女人们在家从事一种更为优雅的职业:养蚕织锦。销路已经想好:卖到印度去。啊桑桑,我的蝴蝶女王,你将像当年的蚕丛一样,走遍民间,督导人们采桑养蚕,剥茧缫丝,纺缎织锦……一个女儿执政的绫罗新国即将诞生,那条月黑风高打家劫舍的山道,从此将成丝绸之路。
徐福领会了徐岚的意图,十二分地卖力气,但是进展得并不顺利。第一年,他派人去内地采买来蚕种,不想路途上小蚕便钻出卵壳,四散亡佚;第二年采买的是蚕茧,同样因路途遥远,半道上化蝶而去。第三年,徐福快马加鞭亲自护送,终获成功:蚕儿被放养在桑林中了。
那个徐福跟从他一直到了波密,见他似乎想要安顿下来的架势便离开了他。为了传递信息的方便,后来徐福特意在昌都镇上设了一个分店,每年往返波密一趟,看望旧主的同时,兼做买卖,运些盐茶糖布帛之类日用品,换回波密特产的山货药材。或者反过来说,做买卖的同时顺便看望旧主人。这样徐岚就有了朝向外部世界的通道,他在此地进行一系列的改良措施也有了物质供应的保障……
往下的事情不必言说,总之不几年后,徐岚和徐福就发现把丝织品销售到印度去只是个幻想泡沫。勇敢无畏的波人独独害怕这类小生灵,一听说需要日夜操劳更是敬而远之。其结果,只有桑桑带了几个仆从坚持室内养蚕,由于缺乏做细活的传统,缫丝纺织尤难,只掌握了取丝棉的技术,几年后,为王室成员每人添置了一件丝棉袄、一床丝棉被,便是全部成果。徐岚解嘲说,这项事业愉悦了波域的生灵: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鸟哇,蛇呀,青蛙之类,实际上是为它们提供了美食。
另外的一些改良措施也好不了多少。引进的作物品种只有旱稻保留下来了,其余的不是不适合生长譬如棉花豆类,就是太麻烦譬如水稻;精耕细作始终没能学会,锄头耧耙弃置不用,只有轭具犁铧尚可;小学堂也因教书先生的故去而解散了。迭经失败,徐岚的新东女国一直在构想中,辅佐女王登基之梦未遂,主要原因是其岳丈波密王老而不死,也许比他活得更长久,糟糕的是由于既缺乏儒家思想又缺乏佛教精神,老王一生尚武,在食品不济的季节,时常组织青壮奔袭周边村舍,打劫康藏大道过往客商,并且身先士卒地挂帅出征。每逢此时,任凭徐岚鞍前马后地苦劝,老王只是微笑,等他说得差不多了,一声呼哨,打马便走。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后来徐岚放弃了改良也放弃了劝戒,专心致志做起了自己喜欢的事情。画画,画山水、人物、佛像,也画灶王爷和关云长。曾有一度着迷于雕刻工艺,一出手就不凡,刻出了许多小人儿,分发给王城的孩子们人手一个。王女桑桑直等到他的手艺炉火纯青时,才提供了珍藏的紫檀木。徐岚就按照桑桑的形象雕刻了一尊观音像,体态婀娜,神情安详。
过了五十岁的徐岚再也没有当年的心气了。有时他想起是否该回归故土,哪怕仅见废墟一片。但举目关山重重,俯首儿孙绕膝,遂绝了这一念头。到后来索性无目可举了,他的眼睛也开出两朵宝石花儿。晚年失明的徐岚每日里口中抑扬顿挫地念念有词,家人听不懂,那是还能记得的李白杜甫辛弃疾的诗词之类。徐福想是因年老力衰后来不再前来看望旧主,早年的文字画稿曾交付于徐福,不知流失何方。徐福为之传扬的,是徐岚身后几百字的传奇,也只进入野史中。
在我们谈论那些陈年旧事的时候,范丽有时也在场。她觉得这些面向过去的寻找、等待、分分合合的故事离奇,比如说,生活作风那算什么问题。我们看她,也有隔代感。不是不明白,世界变化快,不仅对年轻人而言,尤其适用于中老年。这位小女子可以算做是拉漂的范本,较早的波希米亚一族,空间是现在,时间是未来,生活是在别处,远方总有什么在等待。随着80年代改革开放风起云涌,以行走为特征、以感受为目的的新型生活方式兴起,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有一个地方成为众目所向——啊西藏你有多么神奇,就能提供多少惊喜,你有多么高远,就能吸引多少高举远慕的心。主题曲的旋律就此萦绕于神州大地:我向你走来,捧着一颗真心,我向你走来,带着一路风尘。从此时开始,推崇时尚希求不凡经历的年轻人,和不太年轻的人会相互询问,去过西藏了吗?再过若干年,相互询问的将是,你去过西藏几次了,到了哪些地方?
范丽无意中领风潮之先。现在我已忘记是因高考落榜还是初恋失意,或二者兼而有之,或根本什么都不因为,总之她在十八岁那年跟家人说好,她将在外游历一年。背包一族只身上路,任选了成都—拉萨线路,搭过大车小车拖拉机自行车,也徒步过,耽于风景走走停停。在昌都遇到经商的康女阿西,结伴直奔拉萨,在八廓街头出现……
凡是向往西藏的人,司马阿罗笼统地归之为缘分:他是来寻找从前诸世的某个对应物的。此刻笔者将这话公之于众,相信这一论断放之四海而皆悦,无论中外人士,若不闻之心动就不合常情了……轮回转世观念所提示的风景引人遐思美不胜收,西藏的天空如梦,布满臆想的翅膀。
在司马阿罗的论断之外,我补充发现了一点,中青年人,特别是年轻女子心怀浪漫,内心有意无意渴望邂逅——不期而遇,时刻准备在非凡之地遭遇非凡爱情,最好是一场荡气回肠生死恋。范丽本来也这样,八廓街初识,其实让她最先有动于衷的人是与其父同龄但帅气犹存的刘先生,此后亦步亦趋,偶尔情不自禁地挽起刘的左臂或右臂,终于发现凡她挽住的总是僵直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过渡,最终响应了罗丹的爱情召唤。本来我就旁观了类似的一系列实例,有一回是一个汉族女孩,要死要活地爱上了一位苯教青年活佛,从内地追到西藏,害得人家避之唯恐不及,连手机都不敢接听。又有一回,在网上偶然读到一篇西藏经历的文章,有一句涉及到我,是在结尾的地方:她听到马丽华冲着她离去的身影高喊了一句,不要为了一个人回来!看到这一富有诗意的言犹未尽的结尾,唤醒了多年前有关这女孩故事的记忆的同时,也再次印证了这一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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