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徐岚在打箭炉待过了夏天,初秋的晨昏需要披上皮袍了。这时他身边只剩下一位青年家仆,那位年长者早在翻越二郎山途中不胜足力,徐岚只得让其打道回府。青年家仆对此行意义认识不足,一度不想跟进,但经不起小主人的威逼利诱,尤其是徐岚承诺在未来的文本中一定体现他的贡献,使之名扬天下,为此还把他二娃的小名改为鼎鼎大名的徐福。二娃本也识文解字,一心渴求光荣生存,摆脱世世为仆的命运,所以从打箭炉开始,这个徐福以助手的身份表现得格外卖力,把打箭炉每一藏汉商家混得熟透。每每询问东女国在哪里,康延川在哪里,弱水在哪里。终于有一天一位藏商似有所悟,遥指一处说,嘉莫察瓦绒,“女王的河谷”——找找看,那儿有美女,有碉楼,千碉之国美人谷!
主仆二人半怀欣喜半怀疑虑,翻了山,涉了河,踅进一条峡谷中——哇!好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山坡谷地有农田,绿树掩映有村庄,石砌的碉楼高高低低矗立,仿佛熟悉过而又久违的风景;不远处有三两女子款款走过,黑色的头帕黑色的衣裙,徐岚追赶背影奔出好远,迎面撞见一位黑衣喇嘛。确切地说,“女王的河谷”巫师大祭司,黑衣喇嘛守候在那里,就像剧目里早已安置好的场景。道具也是,无论何时出场,黑衣喇嘛总是手执一柄巴掌大的人皮双面鼓。就像千年老相识,没有寒暄客套,黑衣喇嘛张口说起汉语。此地名叫绒嘎章谷,格格央央女土司的地盘。是女王唦,你看见了就知道了。她正在巡视她的领地,听嘛她来啦!
马蹄声铃铛声杂沓而来,烟尘挟裹着人马仪仗开过。赳赳武夫手执长矛,头盔铠甲闪闪发光。女土司的形象很显著,高头大马金鞍鞯,织锦的坐垫有凤翼隐现。黑衣喇嘛趋前答话似在引荐,女王矜持颔首。此时太阳朗照,一丝风都没有,徐岚眯起眼睛注视毫无感应:她的面相威严,缺乏明媚;臃肿,而不是雍容;徒具王者的夸饰,但她不是那一个。徐岚心里想着,不是幻象中的那个她,哦我曾经的主人!你看我的心纹丝不动,它沉默着不打算告诉我什么。我的心有轻波微澜荡漾的感觉是在迈进王府官寨的刹那,抬眼望见某个倩影的时候,有缘千里终相会的感觉。……
徐岚的故事很长,写故事的人不厌其详,带着自我欣赏。总之,主仆二人在现今的丹巴一住三月,第一次乐不思蜀。这期间黑衣喇嘛陪着徐岚走遍了丹巴境内的五条山脉五条河流,画山画水画美人,记录风物民情文配图。插曲是主人公与土司家的二小姐一见倾心。本来还要住到来年春天,看满山遍野的桃花灼灼梨花纷纷,但一个变故令他仓皇出走。变故来自爱情与阳谋,乐不思蜀的同时已经掺杂了不安。当烛光下格格央央女土司裹着睡袍的巨胖身躯挪近,巨厚的手掌搭在他单薄的肩头,说,不是东女,是西夏。我们是西夏王族一支,高贵门庭……的时候,徐岚心惊肉跳。藏历腊月十二丹巴新年除夕这一晚,黑衣喇嘛催促徐岚快走吧,因为明天女主人就要迎娶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隆冬之夜踏雪上路,二小姐策马追来,双双私奔而去,一个老套故事。
在徐岚漫游康巴的那些年里,这位妻子一度离开了他,总之许多年后她带着她和徐岚的女儿寻到波密,徐岚的眼睛里已绽开宝石花儿。
徐岚一人一骑在康巴大地上游荡,以画画为生,尤擅肖像。以石质为颜料,现代的岩彩布画由此而来。彩色画中人酷似本人更比本人俊朗十二倍地美丽,所以声名远播。从乡城到甘孜到德格,总是从这一个土司家被迎请到另一个土司家。这期间他在成长,其形象被康巴山川风霜重新塑造:体格魁梧了,皮肤黝黑了,并且焕发着古铜的色泽。长发混编了红丝绦的粗辫子盘于头顶,鲜红的英雄结垂于耳旁或迎风飘扬。迎风飘扬的还有覆在藏袍外的黑色披风,招展开来就像是他的羽翼,迎风飘扬的还有胡须,这是他面部变化的重要特征。剑眉之下丹凤眼依旧,唇红齿白掩藏于黑须中。跨上马背是矫健,埋头作画是静美。我们的康巴汉子!我们的康巴之鹰!所到之处人们这样欢呼,尤其成为女子们众心所仪的白马王子梦中情人。不知有谁获得过这样空前绝后的经验,总之众口一词:如诗如画,有声有色,那一刻自有神性光辉,激情澎湃而柔肠百回。在这先哲圣人孔夫子足迹未至之处,其时其地广兴走婚之风,感情潇洒,性事自由。也许这就是东女国遗风了吧!徐岚一边想着,一边进行着脱胎换骨的蜕变,把早年所受的教诲抛诸脑后,真正地全副身心地融入淳厚民风,骨子里热爱女子的天性得以尽情释放——野史中明示了这一段,演绎者刘先生则含蓄地写道只有三几位情人。总之当徐岚一去不返,西康之地空了。不是西康之地空了,是女子们的心空了。
正当徐岚第二次乐不思蜀的时候,久已不见行迹的徐福一个当头棒喝。徐福在打箭炉偶遇一高人,据那人称东女国的国都似在察木多,徐岚方才大梦初醒,重新踏上西去的征途,徐福则舍弃了一切追随着他。按说徐福真是有福了。本来他之未能离开丹巴,皆因女土司的大女儿,一位带发修行的在家尼姑与他有了私情怀了孩子。好在格格央央并未迁怒于他,相反地施以仁慈,送他们一处碉房让其自立门户,陪嫁了一笔足够开张一家店铺的资金,鼓励他们经商创业。所以待他们的儿子满周岁时,便举家迁往打箭炉,开了一家客栈锅庄,接待茶马道上东来西往的商旅,生意还算兴隆。徐福不忘旧主,更不忘使命,每见文官书生之类的便打听,终于有了一些线索。
西渡金沙到达察木多不过几天的路程,二徐正好跟上了一支官兵队伍,察木多强巴林寺的活佛受封为国师,朝廷每三年要送一顶黄金轿,据说送轿的人常有留下娶妻生子的,所以察木多也是汉藏杂居之地。但察木多的情形不免让徐岚失望,除去这座寺院还算体面,百余户人家的小镇比起打箭炉来却又萧条许多,《唐书》所描绘的东女国都一无所见,所谓碉房民居六重、王宫九重,遗迹一星半点全无;抬眼只见两层土木结构的陋室,甚至不见丹巴那样的石碉楼房。按图索骥,以鸟占卜、以青涂面的习俗也无迹可寻。至于流过镇边的江河,当地人说大河名叫“扎曲”,水深流急,载不动小船的才叫弱水……
徐岚在他的寻访游历中经过了昌都,两三百年后,那支被重新激活了的军旅也已经渡过金沙江,翻越达玛拉,到达藏东重镇昌都安营扎寨,陈渠珍登上强巴林寺。
第二章横断山下草木皆兵
此刻陈渠珍意气风发,正兴冲冲步往昌都镇。殿后的三营最后到达,翻过了达玛拉山就望见澜沧江畔四川坝上已是白毡连营。匆匆安营扎寨,匆匆盥洗装扮,陈渠珍焕然一新:一套蓝色薄棉长衫,外罩暗紫团花缎面羔皮甲,头戴黑缎瓜皮帽,俨然浊世佳公子。护兵刘金声也卸下笨重皮裘,换了短袄,紧随其后像个书僮。
此刻太阳平西,悬在山头将坠未坠,小镇沉在光影下方,独有两河环拥一高高台地,高台地上的强巴林寺裸露在阳光里。东为扎曲河,西为昂曲河,两河南流和合为一,是为澜沧江。珠日“龙山”盘卧,位于龙首之地的寺宇建筑群巍巍然,殿堂嵯峨,僧舍颠连,粉墙红白相间,金顶金瓦反射着温润的光辉。听说昌都强巴林寺历来为川西藏东方圆千余里第一大寺,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陈渠珍快步攀上台地,随三两香客沿寺庙高墙绕行一周,环形转经道旁玛尼石层层堆砌,其上彩幡经年累月已经泛白。伫立于山门前,听闻澜沧江水急流滔滔,一览小镇全貌,窄仄的峡谷间房舍密布,此际黄昏和黄昏的阴影渐浓,依稀可见方形民居平顶上炊烟袅袅,弥散于暮色中。隐约听见有人在耳畔嘀咕: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将要……陈渠珍猛地收住脚步,环视左右,只见金声也跟着呆站下,后有三几个转经的山民赶紧弯腰吐舌,表示谦恭。不由得疑心那声音发自内心——我将要做啥子哩?
隐现于晚炊暮色中的是人间的市井街巷。两个月来荒天野地,风餐露宿,乍到人烟辐辏之地,顿觉繁华无比。街旁土木阁楼高高低低,街上人来人往,四川口音不绝于耳,不时可见猪呵鸡呵狗呵当街漫游,真是天涯海角,处处人生啊。信步走去,抬眼望见一幅“望蜀酒家”的招牌,蓝底白字牙边旗,在晚风中招摇,似在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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