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川人哥老会在军中蔓延,渐成气候,已从地下转为半公开。波密、工布驻军中袍哥遍布,自成体系。拉萨上设总公口,各地设公口,下分仁、义、礼、智、信五堂。陈渠珍不是不知道,一方面是无能为力,另一方面,自信尚能控制局面,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罗长琦则不同,罗长琦身为大清忠良之后,军人世家出身,虽为文职半生,但对军中规则了如指掌,一朝握有兵权,即雷厉风行。对于哥老会,早在拉萨时就有耳闻,对此深恶痛绝,以为长此以往,内部瓦解,军将不军。钟颖带军,宽容无边,纪律松弛,本就是他上任以来的整肃重点。先前钟之爱将一概不用,另选一批起用。恰巧某一天,罗长琦在寺楼上望见一群士兵在院墙外鼓噪喧哗,便派了心腹周春林前去察看,原来是一位排长因处罚了哥老会一士兵,哥老会公口一兵目“小大爷”便以会内规矩,惩罚该排长下跪。罗长琦闻之大怒:成何体统,反了不成!于是特派周春林为督察,一段时间以来,暗访驻波密军营中哥老会组织系统,将其头目登记造册,以便一网打尽。
  在这一行动中,陈渠珍已被边缘化,但凭种种迹象,他可以察觉这位军中最高长官的意图:是要下手了吗?会不会连我也被疑为袍哥中人,诱我前往以便清除?
  陈渠珍一抖缰绳,小红马抬腿便走。最终还是相信了统领出于公心,何况自己问心无愧,何况除了奉命前往别无他策。
  罗参赞双眉紧锁,满脸阴云,见了面也不招呼,只示意左右退下,递过一信。这是一封拉萨来函,系罗之密友,一位洋文翻译特派快骑专送。信中说,据从印度辗转而来的英国《泰晤士报》称,武昌已于一个半月前的八月二十日爆发起义,随后全国各地响应,纷纷宣布独立,势不可挡,大清王朝危在旦夕……至于拉萨情形,已见山雨欲来之势,军中哥老会似有大举,已传革命风声;就在发信当日,右参赞钱锡宝立逼联豫,欲自代钦差,情势波谲云诡,云云。
  陈渠珍真正地吃了一惊。第二次进击波密时,便听说赵帅奉调川督,以震慑川境愈演愈烈的保路风潮。不仅四川,南方各省皆有举动,风起云涌。大清王朝虽然风雨飘摇,满以为还能再支撑几年,自己置身于龙旗下可以从容考量,不想时局骤变……
  只听罗长琦叹气道,大局骤变,此一消息几天内将在军中传遍,恐军心动摇,请你来是议定一个应对之策。
  无论如何,急难时刻第一个被想到,陈渠珍不禁感到心底一热。稍稍稳住心神,竭力先找出有利一面:眼下我们还占有主动,其一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其二是军队还在我们手中,只要妥为布置……
  可以说是不在啦!罗长琦忽然声色俱厉,什么主动,什么布置,难道你真的不知情,我们其实早已被架空?只可惜动手晚啦,晚了一步!
  这位参赞,统领,波密最高长官,这才道出心中最大隐忧燃眉之急:周春林秘密侦知驻波军队中哥老会首领共十三人,自己已于一天前下达了手书密令,嘱各营心腹相机动手,于三日内暗中尽行诛杀——未及执行,此时密令恐已落入袍哥之手!
  马蜂窝已经被捅,火药的引信已经点燃,行走冰湖已可听到脚下迸裂的脆响。陈渠珍闻言惊出一身冷汗,暗暗叫苦,顾不得评判长官此举正误,唯有从最坏处打算了。留守原地,束手待变,是最危险的,不足取;为参赞着想,只有走,三十六计走为上,只是一个去向问题:去拉萨,联豫大人恐怕也是自身难保;北上硕般多,随时可出昌都返内地,看来较为稳妥……
  罗长琦凄然:我等朝廷命官,岂是说走就走的?问一个弃军脱逃之罪,还不是满门抄斩?然而无论是留守,还是去拉萨,都难逃袍哥虎狼之口。至于昌都,那是边军防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总之是要走,事不宜迟,你且先回卡拖密作准备,我再等一等陈庆,也许随后便同至卡拖。
  陈渠珍即嘱随行张敏抄小路赶往彭褚,令新兵队连夜撤营前往卡拖会合,自己则打马回营。上路时夕阳只迎面晃了一眼便坠入山丛,晚风袭来透心的寒意,耳畔松涛阵阵,林中夜行之鸟发出三两声怪叫。马不停蹄到达营地,已近午夜,犹见营火未熄,士兵三五成群窃窃私议,心知消息已经传开,变故一触即发。
  新兵队司书杨兴武连夜赶来。杨兴武是湘西永顺人,四十出头年纪,生性厚道,与陈乡邻私交甚好。闻召先至,并带来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拉萨清兵已于九月二十五日举事,幽禁了联大臣!拉萨哥老会总公口有令,称大汉革命,已推倒联豫钟颖,令驻波密、工布及后藏江孜等地袍哥会师拉萨;军队中凡未入会的各级长官,阻挠革命者格杀勿论。
  见陈惊愕,杨兴武宽慰说:不瞒陈公,哥老会在军中已是十之八九,在下也是。新兵队弟兄公推在下掌管公口,上下一心,团结甚坚。新兵队随后就到,尽心保护罗参赞陈管带,请不必过虑。
  陈渠珍听罢,百感交集。也只好如此了,没想到自身安危,竟系于一向不耻的帮会。此时天已薄明,陈渠珍强使自己合眼,但和衣而卧睡不踏实,初觉山摇地动,复觉骇浪惊涛。朦胧中似见一条官家旧龙舟,大则大焉,然而帆上有窟窿船底有裂缝,还在顶风逆流而行;另一边,由龙舟纷纷而下的兵士驾起一条条小木船,正借了风势顺流而下。这一条船,那一条船,我与谁共乘一船,同舟共济?哦有了,我有自己的舟楫,我独立船头,可是我的小船还绑缚在龙舟之尾,而那大船将沉,要不要砍断绳索随波逐流?正犹豫间,忽见汹涌波涛平息,大小船只搁浅,所有的人影都高举双臂似在呼救。静止的画面上,独有一只牛皮轻舟飘然而来,看不清驾舟人是男是女,只见长发飘飞如帆。陈渠珍急忙高呼,快来帮我!却发不出声音,那人那船眼看就将漂过,梦中人霍地坐起,天光大亮。
  变乱骤起,坏消息不时传来。先是听说炮队一满人队官被杀,杀人者口称“旗人在天然淘汰之列”;接着便是不问满、汉的某官长被杀、被殴、被逐之事频频传来。乱局已开,士兵各以其所在帮会字号活动,不复从前建制,陈渠珍等长官束手无策。幸好新兵队已到,荷枪实弹严守营部,乱兵未敢擅入。这一天罗参赞仍无消息,不免忧心。
  又是一夜纷攘,天将明,忽有二人闯入,一见之下不由不大惊失色。只见罗参赞身裹一件毡子大氅,内中只一套绸料袷服,发辫蓬乱,脚步踉跄,若非身旁有人搀扶,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一见陈渠珍,潸然泪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急忙让座请茶。一夜间骤然苍老许多的罗参赞喘息方定,陈述经过:昨夜军中哗变,乱兵包围倾多寺,幸亏有人提前一刻通报,仓皇离去,走了十多里地才有他——身旁那个卫兵上前施礼,自报家门:在下刘均福——对,均福赶了过来扶我,又在路边乡民家借了一匹马,侥幸脱险。
  陈渠珍让护兵取来一狐皮长袍,正待帮罗参赞换上,破门而入的一士兵抢前一步夺了去,口中说,参赞大人不需要了,我等衣衫单薄,正好御寒。在场所有的人竟无一人敢上前阻劝。
  陈渠珍只得请来杨兴武把守门户,每有人来便以会中暗语相示,乱人莫入。接近中午时分陈庆狼狈而至,昔日驻波密统带(团长),如今只有卫队十几骑追随。相见过,陈庆抱怨说,参赞不听我言,不肯出昌都,致有今日之累。
  倾多寺驻军开来,行色匆匆,小憩片刻即行开拔。一罗二陈匿于密室,屏息捱过,多亏新兵队戒备森严,有惊无险。陈营下属数百人,相跟着忽喇喇一拥而去。留下的,仅以新兵队为主的不足百人。从下午至夜深,三人一直推敲出走方案。陈庆力主径直北行从硕般多出昌都,陈渠珍此时却改了主意,认为昌都一路甚险,万一遭波人阻击?尤其是边军是否会堵截?这个担心大半是为罗长官着想,罗参赞素憎边军,万一刁难设阻?但去拉萨无疑是自投罗网,罗参赞一向为联大臣所倚重,现在联大臣被囚,罗做为亲信下场也不会太好,拉萨哥老会较之边军对罗威胁更大。最终达成折衷方案:明日启程前往德摩,再沿山东小道往东直奔嘉黎。嘉黎历来为驻藏大臣直辖地,想来可暂避风头,再见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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