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不过要不了很久,羌塘草原就让他充分体验了歌中所唱的风雪凶猛、天气严寒、道路渺茫,就让他体会到何以要在歌中反复劝戒两两相备的武装了。当日风和日丽,夜宿雪山下的牧业点,但第二天气象不妙,一早就有浓重阴云压了过来。帐篷主人提议多住一天,待天气好转再上路。仗着年轻力壮,刘先生心想翻过眼前这座山何足惧,晚上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帐篷主人一听也行,特意多备了些糌粑带上。催马疾行,但不幸的是,在山顶与暴风雪遭遇,狂风卷着漫天雪花迎面扑来,能见度骤降为不过几米远。更糟糕的是,方向迷失而不自知,一鼓作气朝前闯。感觉到了下山的时候,极目处仍是一片混沌,还在山顶打转。其时气温低下,有冻僵在马背上的危险,只好牵马步行。看看表,中午十二点了,啃干粮,拿糌粑喂马,继续前进。直到下午他才意识到迷路了,一阵恐慌袭来,前行不得后退不能就地停留尤其不可,虽然带了马背套,山顶之夜也会冻死。夜间风停了雪未止,雪地里徜徉了一整夜,人困马乏。第二天的情况好不了多少,到处白茫茫一片找不到参照物,但是感觉得到,是在下山,凭着坡度,似乎走向了雪山的另一侧。新的恐慌来自干粮袋空了,糌粑袋空了,人和马的肚子都空了。想起开枪报警,但两枪过后雪野上寂然无声。
年轻人颓然坐地,几乎就在坐地的同时,进入深沉睡眠,很可能就要一直睡下去了。这时候那匹有灵性的马起了作用。长长的马脸伸了过来,打着响鼻,在他的脸上蹭来蹭去,奇痒中一觉而醒,不禁感激地拍拍马脸,挣扎着站起身来,走。
云层疏朗,夜色渐显清明,雪终于停了,明天是个充满希望的好天。这一信念鼓舞着他,走往下山的路。太阳出来了,大地白茫茫,回望来路,不难判断两天来所犯的错误:本应向东而大大地偏了北,而向北就意味着走向无人区。坐骑自动调整了方向,此时的刘先生已是麻木又昏沉,眼睛被雪光映得红肿而视物不清了。中午时分,灵性的马昂首嘶鸣,似有所发现。年轻人勉力张目眺望,果见远方雪地上的一个黑点。生怕是错觉,揉揉眼睛再望,没错!抠动扳机,连放三枪,奋力爬上马背,但僵硬的腿却再也迈不过去,只好把自己横搭在马背上了。
没错,在这无人区边缘果真有一顶小帐篷,住着一家游牧的人。枪响的时候央卓正给小女儿喂奶,就叫过大儿子出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所谓大儿子不过五岁,四下里看了看没见到有什么。央卓不放心,抱着孩子往枪响的方向张望好半天。这时枪声再次响起,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央卓放下孩子奔了过去。
善解人意的马驮了刘先生向着帐篷方向小步快跑,不想稍一颠簸,那个僵硬的躯体就掉下马背,只好站下。刘先生却站不起来了,恰好枪就在手边,勉强再放一枪,然后就听天由命了。……
说是不工作,餐桌上还是谈了起来,央卓的故事暂且打住。杨庄此行,是做一个湿地生态项目,通俗说来,就是根据卫星图片提供的数据在地面详加核实。藏北高原的工作由地区畜牧部门配合,这样刘杨二位至少在这一阶段是工作搭档,共同面向一个目标。罗丹取出一厚本的自治区林业局所做《中国西藏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总体规划》,摊开一张大图,指点说,从这儿到那儿到那儿,都是!杨庄说,这次调查就兼有补充羌塘自然保护区规划中相关数据的意思。藏北高原历经造化千万年来的持续运动和抬升,成为地质地理和生物演化高度特化的地区,高原面上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展,加剧了不良的自然进程,所以保护区的规划和实施被空前地提到日程上。
刘先生把这份规划翻来看去,还要留下来仔细研究。保护区规划的出台也有他刘先生的一份辛劳。我和杨庄进藏那一年,路遇“野人”刘先生时,正是他陪同中国科学院的青藏科考队对藏北所进行的第一次大规模综合考察行动,此后又参加过好几次专题考察,刘先生为此自豪,冠冕堂皇地说了一番话:总而言之,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是将珍稀濒危的生态环境好生保护起来,好生恢复起来,作为藏北人应尽的国际义务和应作的世界性贡献,作为人类家园的守护者,功德无量。表态说待他退休了也不打算离开藏北,他要做个志愿者,为这个自然保护区服务。罗丹说我来陪你,给你开车。自从被司马阿罗认定了历世的动物前身以来,罗丹愈加理直气壮地热爱各种野生动物,俨然以保护神自居了:等到保护区的工作开展起来的时候,为了在更大程度上恢复生态平衡,为野生动物让出本就属于它们的领地,是要把游牧在核心区的牧人撤离的。罗丹说着,眼睛望着刘先生。
刘先生并不介意,照直说来:不错,央卓的帐篷、桑桑的帐篷都靠近那一带。
唉那顶帐篷,由羊粪火炉熏蒸出的牧人生活的特有气味,在这个人的心里经久不散。那一番经历的细节一辈子也忘不了——最先出现的是声音,清晰的酥脆的雪地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声音停止后一张慈爱亲切的脸,然后是一双救苦救难的手,再然后,一个温暖柔软的襟怀。那个小伙子冻木了的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待他的双手在温热中恢复了知觉,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央卓好不容易搀起他,半推半扛把他搭上马背。
央卓的母亲迎候帐外,相帮着把这个冻得乌青的男人拖到床垫上,男孩负责运雪,母女俩一人抱着一只脚,拿雪揉搓。冻僵的人还是一声不吭,这会儿真的是放心地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午夜,只觉得走在暖烘烘的世界里,舒心的松弛慵懒。意识深处忽有所动,以往听说过,冻僵的人往往面带微笑死去,皆因临死前在麻木无知觉中想象到温暖,意识到这一点,一个激灵,醒来。昏暗的油灯下,那张脸正惊喜地望着他。能讲话了,一时又不知怎样说才好,坐起身来如实说了,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央卓笑起来了,这个汉族小伙子居然会说藏语,真叫人喜出望外。她连忙倒了一碗酥油茶递上,看着他一饮而尽。
酥油茶的温热从喉管到胃,再传遍全身直到四肢神经末梢,觉得自己融融地化开了。这一晚再无睡意。从问人家的名字开始,所有能打听的都问遍了,所有该知道的都了解了。也许根本无须打听,他觉得眼前这位年长自己几岁的女人,如此亲切如此熟悉,就像是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从未分离也无所谓重逢。女人名叫央卓,央宗卓玛,果然救世度母!这一户避开人群,与无人区比邻而居的人家,原来是西部草原大部落头人——牧主之家。这样的出身在那个年代里,自然是阶级划分的另一方,好在央卓之父病故于“文革”前,幸免再一次冲击,只是央卓之母代受其过,在批判会上当过几回主角。不光彩的出身影响到央卓的婚事,虽有西部美人之称却无人明媒正娶。妹妹运气还不错,前不久被一个不怕事的牧民汉子领走了。看来央卓作为单身母亲就要终老在娘家了,带着她的一儿一女。这双儿女的父亲是一个游走草原四方说唱的格萨尔艺人,大草原的帐篷里有他的若干个家。
刘先生在这顶小帐篷里养息了三天,从西部草原归来,年轻人依旧唱着《走在羌塘草原》,不过新添了一段自编的歌词:
青年我走在羌塘草原上,阿若措,
沿途有五彩花儿怒放,阿若措,
不是季节的花儿应时而开,
是因心中自有春风荡漾,阿若措。
刘先生带回了央卓的儿子普,安排在地区中心小学读书。刘先生对桑桑坦诚相告,以为这女孩会怎样呢,殊料桑桑并不以为意,还说她要是央卓的话也会如此这般。只是当刘先生考虑要娶央卓为妻的时候,桑桑才认真明确地答复,不行。后来此事不了了之,是因为等到第二年初夏,刘先生找上门去,发现帐篷里有了男主人——浪子回头了。而这边,与桑桑的婚事不久后也将告吹。
至于刘先生青年时代是否有过其他的感情经历,我们不得其详。以他爱惜女性的天性,如果有过,人们也会宽大为怀。没再细究,也因为在这段时空的人生中,刘先生是活成了象征的,他是一个,也是一群;不仅是汉族干部形象,也叠印着同时代藏族干部的形象。二十多年间我认识了几茬藏北人,他们向我详述藏北古今种种,提供了一本书又一本书的素材,相伴下乡,共历艰辛,心中充满感激,不忍拿来做揶揄对象——自从把真实的我自己纳入情节,无疑设定了不可逾越的畛域。即使当事人,当然主要是先生们,表示非常乐意被宣扬他们曾经有过的魅力,作者也是有所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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