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岗嘎望见了“疾疾如风”!它混在同样颜色的野驴群中但是超前了一步,并且高过了伙伴一头,显然是个首领级人物。岗嘎从车窗里伸出了脑袋和手,同时呼喊着它的名字:“哈瓜,哈瓜——”
  “疾疾如风”长啸一声作为回应,紧贴着车窗飞奔。岗嘎说停车停车,我有马骑啦!刘先生说,人情做到底,不停不停。
  野驴们狂欢之后减缓了速度,终于停止前进,呆望这一车一马远去。“疾疾如风”马不停蹄,陪着小车一直跑回先前的家时,已是夕阳将坠时分。
  岗嘎老远望到了自家的草皮羊圈和黑黑白白的一群一片。是逃亡者回归了故地!健壮的“阿黑”一个箭步冲到“疾疾如风”面前,欢蹦乱跳地亲热了一番,才偎在了主人腿边,“呜呜呜”地撒娇表功。岗嘎拍拍狗脑袋,扯扯红项圈,表示安抚和感谢,然后起身去清点他劫后余生的牛和羊。
  母牛“银花”大着肚子,仍由那个忠实的卫士陪伴,沉默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持不即不离的姿态,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畜牧专家们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喜过望。活捉一头公野牛谈何容易,“银花”怀的可是优良品种。刘先生大叫一声岗嘎岗嘎,没出生的牛犊我们预订啦!最好是头公的,将来做种公牛,冷冻了精液在全县推广。
  岗嘎数牛,共有十九头,其余大部显然在逃亡的路上不是饿死了就是被狼吃掉了。岗嘎数羊,数来数去数不清楚,十几只黄羊掺杂其中。一同来的县畜牧干部是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很富有想象力。他注意到这个情况,就仔细询问黄羊为什么会和家畜在一起,羚羊来不来?岗嘎回答说,只不过有时他会给它们喂些盐,而且“阿黑”能为它们提供保护,野畜们就成了朋友。年轻人听了很兴奋,说这才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范例,将来开辟无人区旅游线路,一定把这儿作为一个景点;又说若能把羚羊吸引来,夏天的时候可以抓绒,经济价值极高。羚羊皮下生有寄生虫,羚羊每天奇痒难忍,可以喂它们驱虫药——这才算是深入地关心和保护野生动物,体现了人道主义情怀。
  只是牛毛帐篷倒塌了,铺盖锅灶捂在里面,高高低低的一堆。上面还有牦牛践踏的蹄印,干硬的牛粪。定是牛脾气上来了,恨主人遗弃了它们。可是那些笨牛们也不想一想,究竟是谁先遗弃了谁?
  这个夜晚是个快乐的夜晚。大家七手八脚支起帐篷,捡来牛粪生起炉火,烧茶吃饭。狼狗“大狼”不见了,岗嘎也不甚在意,反正有“阿黑”维持好牧场的秩序就足够了。
  第二天大家相互告别。小吉普继续走它的路,岗嘎则骑上他的宝贝马,跟“阿黑”说再见,选了十头公牛赶回嘎尔曲,让它们在初夏举家转场时驮行装。
  这个夏季是个快乐的夏季。岗嘎的游牧点上重新兴旺。雪水滋养了一向干渴的草原,岗嘎的领地水草丰茂。雇工阿旺准时从家乡返回,带来了大把现钞,是推销风干牛羊肉所得。自家的母羊和外来的母羊新添了一大群羊羔,“银花”如愿以偿地生下一头公牛犊。黄羊和羚羊来来往往,走亲戚一样。最大的快乐来自“疾疾如风”,经过一整个冬季的野外操练,大跑起来身手不凡,呈流线型,潇洒优雅,深得野驴速度之要领,健美之神韵。当年的全地区赛马会上,“疾疾如风”大跑中一举夺魁!岗嘎头缠红缨络,身背叉子枪,骑着冠军马绕场一周,向欢呼的人群致意。当全场有节奏地响起“哈瓜——岗嘎,岗嘎——哈瓜”时,岗嘎幸福得一阵晕眩,差一点儿没从马背上栽将下来。无数照相机摄像机对准了他,他和“疾疾如风”的英姿同时上了电视,上了报纸和杂志的封面;内地游客则把他俩的形象散播到每一座城市,成为藏北草原英武一面的标志和象征。唯一遗憾的是,当电视台的麦克风对准了他,主持人要求他讲一讲如何训练出这匹冠军马的时候,他居然大脑空白,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在电视里被播出时,只是一脸的傻笑。
  总结这场雪灾,只有一位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很久以后“大狼”才不合时宜地见到主人一面。在某个月夜,它带领群狼前去偷袭羊群。想来想去旧情难忘,于是临阵脱逃,远远地躲在一边。但是隔着几百米的距离,“阿黑”也能嗅出它的气息,便冲向前去朝它愤怒地狂吠。岗嘎闻声而起,终于和那两粒爝火对视了一下。岗嘎决定既往不咎,高喊“大狼回家!”
  “大狼”缺乏勇气面对,羞羞惭惭垂了头,消失在月光下的原野。
  男人岗嘎叹着气钻进帐房,老婆桑桑半醒半睡地听着,含糊不清地评论说,“叛徒大狼”。
  
  第十章圣城拉萨之战的如是我闻
  
  进入藏历二月,林卡里河滩边的古柳竞相抽出芽苞一现鹅黄,太阳的光芒也添加了融融暖意。暖融融的阳光从大昭寺背后弥漫开来,八廓街渐渐有声有色。手中摇动经筒的转经人,沉默地绕街而行,间有全身仆地的叩拜人,手板擦划地面时发出节奏均匀的刷——刷——的声响。一个高而细瘦的人身裹簇新的锦缎长袍,熠熠闪光地踱出一条窄巷,踱进八廓街晨起的市声光影,春风满面。张子青,这个出身于贵州僻壤的寒门子弟,低首下心依草附木多少年,自从鼎革接任了陈渠珍,总算扬了眉吐了气,你看这一路行来,不时就听见张大人、张大人,恭喜、恭喜的问候祝贺,不禁心想,就这样一步登天心想事成唦。温柔富贵之乡……对,正是这话,没想到走遍天涯拉萨其实天堂。温柔?说的不就是年三十新娶一妾,八廓街云南客商的女儿,好体贴好可人意;富与贵?财源可谓滚滚,营长头衔加身——算来这财源来自四个方面,一为从前担任军需后勤,十分小心不易地积存下来的,二是到拉萨后,抢得库帑分摊有份,三是借口返川需要路资,从商上(商上,简称布达拉宫总管及其办事机构,主要掌管达赖喇嘛日常起居、活动安排、财务收支、库房管理等等一应事务。本书中提到的噶厦,为原西藏地方政府的主要权力机构,设三俗一僧四位噶伦。)藏人手中借来所分,四是补发的半年薪饷,可惜不足万两藏银。张子青起先盘算着退伍后就在拉萨做生意,中年时腰缠万贯荣归乡里。可是不久就否定了经商,瞄准了仕途:做生意是没出息的,仅有军职是不够的,还应当设法在新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那才叫功成名就,也才能光宗耀祖。你看现今台面上的那些鸟人,论文才武略,哪里比得上玉鍪兄……
  这个人时常在不经意间想起前任管带,每想起陈渠珍就难免心头发虚。一别数月,难知生死,只在梦中相见过一回——说来荒唐,那一梦恰在洞房花烛夜,只见堂堂长官竟落魄到蓬首鹑衣,面带愠色,连忙施礼,陈兄别来无恙?陈兄得罪得罪!那一位似欲追问因何见信不回,正待辩解兵荒马乱没见到什么信哇(这是早就想好了的应对之词),忽然醒来,红烛尚未燃尽。
  公议局就设在原钦署院内。一早接报,今天召开军事会议。张子青进门时,先来的同僚纷纷向他道喜,他也喜不自禁地抱拳回礼,同喜同喜。头面人物先已就座,第一把交椅是副总督何光燮。接到四川独立后第一任川督蒲殿俊通令,大家合计着西藏应为川属,设一个副总督以示响应。何光燮本不是帮会龙头,但其人曾为四川知府、后任联豫秘书,胸有文墨,体面,同时身兼了公议局民政部长;军中袍哥创始人本是叶纶三,囚联事件中被钟颖的人击毙,会中最具资格的张漠做了公议局长,郭元珍做了财政部长。本来军人公推钟颖当了军政部长,此刻未见踪影。取代张鸿升做了马队营长的汪久敬不识时务地发问,钟长官咋还没到哇?
  张漠正在征求何光燮意见: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听到了这话,正色道:鼎革时期,一切权力归公议局!那些前朝旧人……随即清清喉咙,正式宣布现在开会。各位将官!江孜被围,二营张葆初告急,前已派一营潘文华部增援,哲蚌寺应差;但藏军万人之众,敌众我寡,还需三营张子青部继续增援。昨天通知色拉寺准备粮草夫马差役,但是——张漠加重了语气,以手为刀,砍在桌面上——色拉寺拒不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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