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洛冗响应:可不是嘛!同为吐蕃王族后代,凭什么我们就被叫做“野番”,他们就是贵胄!王兄再不可委曲求全,我既敢扯了官兵招降文书,自然是胜券在握。我部落早已备好精兵两千,十二部落精兵不下一两万人,战时全民皆兵,此战必胜!
噶朗王白马策翁似有所动,最终认可老斯达的折衷提议,一面备战,一面求和,备战是实,求和也不全是姿态。
波密境内万山丛沓,或危石累累,或林莽滔滔。陈营在前,张营断后,沿山中羊肠道,行至第三天,方才遭遇波兵狙击。波兵狙击并不顽强,只是边打边退,沿途丢弃杂物,像极了诱敌深入的把戏。陈渠珍并非未起疑心,只是念及士气尚勇,求胜心切,足下一发而不可收,直追出四十余里,抵巴朗登。
密林中的鸟雀兽类被枪声惊扰,怪叫窜奔。西原拉住陈渠珍,手指树梢。只见一种虎头狐尾、胁生肉翼的怪物在枝叉间似飞似跃。西原摇头,示意不祥,陈心头一惊。
回首后路,不闻张营声息。是前进还是暂停?踌躇半晌,决定留一班人在此守候,一班人沿山搜索,主力则从正面前进。待进入乱石阵中,才发现石卡挡道,至山约三里地皆被波兵依次筑起一道又一道石卡。石卡高约一丈,凭险而筑,无可绕越。陈渠珍不禁眉头紧皱,兵法所言“隘塞死地”莫非即此?
忽听枪声大作,伏兵乱枪齐射,陈营士兵在敌方火力夹击之下,纷纷中弹,急寻隐蔽处还击,怎奈敌兵居高临下。相持甚久,波兵改变战法,一群冒失鬼由上而下直扑过来,双方展开肉搏。山民强悍,个个人高马大,左劈右砍,刘队官当即死于刀下。西原参战,手持钢刀不离陈渠珍左右,陈则以手枪点射。待闯入阵中的蛮勇者死的死,退的退,又见高处一队队波兵陆续增援,凭高射击。而张营依然人影不见,陈渠珍心中叫苦不迭。看看天色将暮,思量不如退往崖下河边。刚刚布置停当,对面西原一声惊呼:身后有人!
陈渠珍倏地转身,只见暮色中四五波兵像石羊一样轻巧地转过石岩,正待举枪,陈渠珍的枪先响了,偷袭者急忙退避石岩背后。且战且退到河岸,俯望石坎上下约两人之高。西原纵身而下,迅捷如猿,返身接应紧随其后的夫君。山上敌军集中火力一阵猛击,蜂拥而至的官兵纷纷倒毙。
天已昏黑,月色朦胧。枪声停歇,官兵趁夜隐伏于河边乱石中,各队清点人数。此战陈渠珍带两队百余人,已死三十余人,伤者二十余人,能战者仅六十余人,子弹平均不足十发。形势严峻。黄督队官心中焦虑,奇怪张营何以未来增援,陈不语。不甘于既败,更羞于言撤,就是此时长官心态。这时西原说话了:如果他打算来,早就该到了;此时仍不见人影,明摆着他不会再来了。难道还要等到天光大亮让敌兵一眼便见我军虚实?
一席话说得大家好不羞惭。借机下阶,长官发话:只好如此了。大家附议,略作休息,待到四更时分即撤。
陈渠珍整夜无眠,首战失利,损兵折将,眼下官兵仍身处危境,夜半听得波兵走动的声音传来,竟是在敌兵鼻子底下过的夜。四更时分,摸黑回撤。行至天明,到达山顶。官兵昼夜未得饮食,此时已饥渴难耐,疲惫不堪。波境天气转暖,满山菌类生长,士兵采而食之,消渴果腹。过密林至巴朗登张营营地,张管带面对追问,眼睛望着别处,应付说:昨日至此天色已晚,所以未敢轻进。
第二天情形依旧,张营仍无出战之意。前行不得,后退不可,陈渠珍只好将敌众我寡前进受阻的情况飞报钟颖,固守待援。
波兵在前方布好阵势,却久候不至,心知官兵怯战,索性主动出击。一连四个昼夜,来而复往,枪炮不息。第四个晚上战况最为惨烈,波兵千余人倾巢而出,分三路呼啸而至,从二更战至四更,方才退去。
第五天,参军王陵基奉钟颖统领之命来前沿视察,见陈营连番苦战,几近弹尽粮绝,遂力主退兵。据王参军分析,不仅是前沿危急,即使倾川军全力也难与波密抗衡。只有商请赵大人的边军协助,方可摆脱困境,一举荡平波境。王参军建议钟统领,退兵纳衣当噶,据险固守。
纳衣当噶依山临渊,天然一要塞险隘,相传官兵藏军每次进剿必与波兵在此鏖战,如今墙豁堞残,古战场遗迹犹见。陈、张二营连夜撤来,连续两个昼夜赶筑工事,抢挖战壕。第三天,波兵追踪而至,战事又起。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双方呈胶着状态,先后二十余战,每战必有伤亡。波密上万兵丁全力围攻,有时漫山遍野蜂拥而来,有时夜间悄无声息逼近外壕,有时则从后方高崖缒绳而下。官兵则全天候警戒,一闻敌警,无分昼夜起而迎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陈渠珍几番与死神擦身而过。其中最险的一次,是他正坐在石门下,忽听左后方枪响,急嘱人严守石门,自己则赶往枪响处。刚刚奔出几步远,便听见背后巨石爆裂声,回头一看,只见石门上方波兵推石而下,守门的人猝不及防,已倒毙在血泊中。
出征时官兵的家眷们都留在了德摩,只有西原态度坚决,要求同行。陈渠珍拗她不过,起初的想法是她还不至于成为拖累,没想到更胜于一班强兵。白天行军打仗,总像比别人多了一双眼睛;晚上捡柴烙饼,大家都已安歇她还在忙碌着。平时由她照料担任警戒的两只藏獒,是她从家乡物色来的很棒的牧羊犬。逢到临阵决策的事情,她有时也参加意见,众人无不服气。就如判断道路安危、哪样菌子可食之类,尤其权威。交战时则不离夫君左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好几次使陈渠珍转危为安。那一天陈渠珍正站在石门前布置修复一段城堞,忽听下方两只藏獒狂吠,西原一把扯住他,拉进石门一侧,接着枪声骤起,原来是偷袭的波兵已潜行至城堞外。
波兵久攻不下,伤亡惨重;官兵左支右绌,一无进展。一个多月里陈、张二营又减员上百人。身边熟悉的身影一一离去,言谈笑语渺远无处再寻,每见青磷白骨,自是触目惊心。一天,陈渠珍例行巡察防线,见三五士兵正聚在一起,神色诡秘。便问说些什么,一士兵说,谈夜见鬼火事。陈皱眉斥责,世间何来鬼魂!另外几位士兵纷纷证实,我们的确看见了鬼火,管带如若不信,晚间请你来看。当晚,一名士兵果然跑进营帐,报告鬼火再现。急忙赶到石堞旁,陈渠珍果然望见对岸有火光飘荡,人影幢幢围火而坐。西原手指火光处:你看有两个人影在火光间跳来跳去。
月光如银,清凉大地,那情景似真似幻。陈渠珍大奇,越过石堞下山近观,岂料走得越近,火光越低越暗,到得河岸,火光消失,先前人影围坐处一无所有。陈感慨无语,心中波翻浪滚,纳衣当噶苦战经月,终生铭记,而夜见鬼火事,许多年后仍历历在目,正可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总之这是一场令人尴尬的征战,对于发动者来说,拟想中的剿抚对象不仅反守为攻,还不时地穿插敌后,骚扰官兵补给线。陈张二营缺乏外援,受困于敌境,只是凭险据守。侥幸坚持了一月,但与钟颖总部几乎隔断了联络,德摩守兵解粮前来,也每每遭袭。此前陈渠珍多番吁请钟颖,弃纳衣当噶,合兵冬九。钟颖只是踌躇不决。直到有一天,也许噶朗王也终于意识到围攻纳衣当噶是事倍功半,将兵力集结冬九攻其必救,钟颖方才着慌,急令陈张二营兵马返冬九,以待他再三吁请的赵尔丰的边军来援。
两营人马乘夜撤退,一路回击追兵,上午即至冬九寨。此时拉萨的联大臣已将所驻官兵炮队尽数增援至此,仍无助于困守之势。钟颖据河岸要隘坚守,但河西均被波兵所占。为夺回交通线,官兵连日发起冲锋。怎奈波兵万人之众,退而复集,直如蜂蚁,驱之不尽。大道才通复又梗阻。眼见官兵损兵三百有余,而存粮不足三日,钟颖方才下定决心,突围冬九、退守鲁朗。
冬九突围、退守鲁朗是第一次进击波密的最后一役,陈营担负着前导与断后重任。赵队官率一队人马为先锋,在众炮齐轰的掩护下,勇往直前扫清路侧之敌,大军紧随其后。陈渠珍自率两队守候桥头,待大军过后即纵火焚桥以阻追兵之路。木桥燃烧火光冲天,照彻四周如同白昼。忽见一群士兵聚拢一处,陈大喝一声:还不快走!近前一看,却见指挥官钟颖趴卧于地面,竟是一动不动。陈大惊,以为受伤,忙俯身察看,并未见血迹伤痕。一旁有士兵向他耳语:钟长官害怕被枪弹所伤,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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