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这一切没法讲给西原听,她不会理解的。陈渠珍想了想说,今晚就跟母亲告别吧,明天我们就离开。
离开?去哪里?
也许去拉萨,也许……回咱湖南老家吧。不要再问为什么,听好了,我们必须走。
涉过一条溪流,转过一处山脚。桃树林黄叶落尽,枝杈婆娑中显出木阁楼的安详。西原的母亲倚门而望,望见女儿女婿身影,含笑迎来。看到女儿一脸泪痕,惊问莫非出了什么事?女儿抱住母亲大哭,妈妈阿吉啦,女儿就要走了,就要离开妈妈阿吉啦了。母亲听罢也流泪,不知这离别是短暂的还是长久的。
这一天是十月望日,那晚的月亮更大更白,缓缓升上夜空,稀疏的星斗闪闪烁烁,有一些畏寒的样子。踏着月光穿越树丛,两人走向玄色三生石。月下的三生石像是黑色缎面,柔和地散发着荧光。陈渠珍轻轻抚摸着石面,温润的清凉沁入肌肤。
这一块奇石,可保三生之愿得偿。我们许愿吧。天降奇石,请保佑我们如愿以偿。
我愿与西原缘结三生。
我愿一世三生、三生九世、永生永世跟随夫君。
陈渠珍扯一扯西原衣袖,一世怎能有三生?
西原说,黑衣喇嘛就是这样跟我说的……
假如真的保佑三生,我们的下一辈子,下下辈子,希望能够选一个好些的时代出生。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丰衣足食。
西原依偎在陈渠珍肩头,来世我要识好多字,读好多书……
那我可不能再做一介武夫了,就做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吧。
侧耳聆听,有月光之手拨动的玄石之声,《心脂供灯》。
我心中的佛殿,
若能建成的话,
愿以我之心脂,
当做供灯点燃。
送行的人和被送的人都强颜欢笑,惜别中掺和着心慌,这是前所未有的经验。妈妈阿吉啦的临别赠物是一座红色珊瑚珠镶串而成的宝塔,本是西原家的镇宅之宝。母亲殷殷嘱托女儿:宝塔已经活佛加持,随身携带可保一路平安;见宝塔如见母亲之面,也可聊解思念之苦。
表兄凯珠送给表妹西原一把镂花银柄藏刀,以作防身之用。
彭措与陈渠珍相交最厚,执手告别时老泪纵横,特意送上银两以备旅费。彭措夫人连夜制作了一坛辣酱,这是陈最喜欢的口味——愿你们早日归来。
第穆寺堪布赠给他们每人一串木质佛珠。命中有此一劫,出自羯磨因果,一切随缘罢。虽然如此,我将每天为你们念诵平安经文,愿佛祖护佑。
三天后到江达。沿途风景依旧,心境可想而知。
江达城外营帐林立,东部乱兵蜂拥而至,却在此踌躇不前,举“旗”不定。江达与拉萨数百里山道间声息互通,人员往来穿梭,拉萨消息频频报来,哥老会公口每天会议密商对策。先是得报,联豫已将大印交付于钟颖,钟颖代理钦差,声言军饷三十万银将解至,由他来掌管分发;继而又有消息,钟统领声言清廷未亡,赵大帅必率重兵前来弹压军中叛乱;又说钟统领禁止剪辫,将率大军远赴内地勤王;又说钟颖在拉萨河边支起大炮,阻止东部驻军入城,云云。致使前番倡言革命的,渐渐被与其相悖的“勤王”之声压倒……这些纷至沓来而又自相矛盾的消息缠搅在一起,令人无所适从。有些人已经剃了光头,只好总是戴着帽子,有些剪下了辫子的,又重新设法固定在头顶,还有的一剪刀刚刚剪下,得到消息只好披散着头发。没几天,又听说钟颖同意革命,这些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另一些留着辫子的是为保险起见,进入拉萨直到见了钟颖,才放心地告别了辫子。进藏川兵本以川人为主,钟颖旧部,以钟颖的年少仗义,对下素来宽厚乃至纵容,颇得军心。此番大权在握,重金在握,哥老会上下意在归附,唯命是从。
江达的另一群人也在秘密集会。有同盟会背景的军中精华,素仰民主与共和,意在响应武昌首义,在拉萨高举“反正”义旗,正在翘盼陈渠珍到来。为首者标统部周书记官和一营的胡督队官,他俩一见陈渠珍,即刻手举齐眉,行了一个新式军礼,继而一个跨步上前,四只手,不,是六只手紧紧相握。此时陈渠珍心中一股热流涌动,涨潮般澎湃了一回。
书记官向督队官示意,后者点了点头,快步走出,在房外踱步放风。周书记官从皮包夹层中取出一密件,说,三年前,程潜同志奉调入川训练新军的同时,接受同盟会委派,担任长江上游联络员,曾邀林修梅林管带一同制定了这个行动纲领。林管带离开昌都前,把它交给了我,让我负责军中同盟会的组织发展工作,待机起义。
说到林修梅,周有些局促,不安地望了陈一眼。陈渠珍心情略有些复杂,不过大敌当前也顾不得许多了,接过密件,林修梅遒劲的字体跃然而现:
一、服膺三民主义,始终不渝。
一、稳步发展组织。
一、切实把握军事实力,应付事变。
一、联络一切力量,共策进行。
陈渠珍缓缓抬起头来,示意开谈。年轻的周书记官涨红了脸,说来惭愧,林管带临走时曾有话,让我在必要时找您,可我……这两年来我只凭了可靠的同学老乡关系,发展了三十多个盟员。外围的数量多些,但也是朋而不党。目前唯一想到的,是成立军政府,由您担任军政府主席,寄望于您在官兵中特别是在湘籍士兵中的威望,振臂一呼,从者云集。
陈渠珍心潮回落,眼神中有光一闪即灭。勉强询问过同盟会骨干人员的情况,多为文职人员和下级军官,默算可能号召的湘、黔、滇籍士兵不过两百人;眼见哥老会势力已然坐大,在军中呼风唤雨,也许可以结盟,可以同行,但难以风雨同舟相始终。以实力计,我方只能算是附庸者,他们不会容忍外人另立山头;联豫、钟颖之间虽有矛盾,但本质说来皆为革命对象,而且他俩极有可能与袍哥组织合流,听说哥老会首领乃是各位驻藏要员的卫队长。与此相反的是,革命思想并无士兵基础,举事时机尚未成熟——恐怕不可能再有机会了,初萌之时已显凋零之象。
胡督队官走了进来,急不可待地想要得知结果,理想中的结果。面对两双热切企盼的眼神,陈渠珍目光躲闪,心中激荡。一个念头是,你这是怎么啦?按照你一向的激情和勇气,哪怕是赴汤蹈火,也要振臂一呼。另一念头是,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能让他们明白,拉萨万万去不得?说我四面受敌:联豫方面会认为我是钟党,尤其罗长琦为我手下所杀,难脱其咎;对钟颖来说我是革命党;袍哥则会视我为正统,官家龙舟上的人……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说我心存忧惧,非走不可?
陈渠珍为自己的不能、不敢担当,为辜负了他们的信任和盛情而心中愧怍。他艰难地、字斟句酌地说了一番话,嗓音干涩:我已脱离组织两年了,你们还将我引为同志,令我心存感激。但是革命不能仅凭一腔热血和一时冲动,相比哥老会的几年经营,我们势单力薄;再树一帜,只怕事与愿违。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
两位听众的情绪一落千丈,周书记官空洞的眼神望过了陈渠珍,喃喃说道,不会再有奇迹了,奇迹刚刚消失。
在江达待了三天,三天里作出了重大决定:激流勇退,离开西藏。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如何走出去。同志中有一位老友叶孟林,已调江达任职。早在恩达相识便引为知己,此刻陈渠珍面临重大抉择,便把自己面临的困境向老友和盘托出。密谈地点选在江达郊外荒野,时间在半下午至傍晚。叶孟林对陈渠珍的决定深表惋惜,作为革命党人,更为错失起义良机而遗憾。此时他设身处地,还算理解老友的苦衷——拉萨你既然不能去,昌都一线似乎也走不得。驻藏官兵哗变,边军岂能坐视;前几天昌都有信来,称边军已授命彭日升等以三营兵力堵截,潜逃者格杀勿论。这样看来,只有北出青海一线可行了。只是,听说北出青海要走羌塘高原,一般夏季商队行走需要两个月,眼下冰雪严寒,诚为死亡之地啊。
天灾强于人祸。与其东进昌都自投罗网,西去拉萨在劫难逃,不如北走羌塘,置之死地而后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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