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此后的五天里,阿崩村的生活与刘先生的访谈还在继续,天天温馨夜夜抒情,每个清晨在鸟鸣中醒来,早炊的烟缕融入林间薄雾;每个黄昏有夕阳在天空中涂抹彩晕,令人心旷神怡。访谈者已把过往遗忘,自觉到身份与心情所发生的幸福改变,他想我这样进入了珞巴的灵魂,朵朵就是那精灵的化身。是真实的,就持续下去;假如是梦,永远不要醒来。
  
  我们三个走进了街头夜景。八一镇变化好快,上次来空旷,这一次繁密,地面灯火辉煌,天际星云黯淡,现代建筑比肩而立,当属西藏最洋气的城市。皆因沿海两个南方省份的对口支援,在投资建设方面暗中较劲,用力过猛,考虑不周,建筑规划缺乏民族特色,以至于成为普遍批评的对象。话题由此转到文化变迁议题。现在的刘先生可与杨庄作较高层面的交流了,尤其杨庄带来的有关“人类世”新思维,使刘先生一下子拥有了前沿视角,恍悟到从前搜集整理的文本只是一个本底调查,今后该转向如何应用的考虑,以及理论问题的研究了。生而同声,长而异俗,各民族文化各自发展又相互影响,造成了文化景观的多样性,这很好,刘先生侃侃而谈,但在交流日益广泛频繁的现代社会,如何在积极参与的同时保持各自文化的张力,显然涉及未来潜文化的多样性问题。刘先生说起那些印迹于基因中的、不时以吉光片羽浮现于幻梦中的、渐渐集合为一帧帧画面的那一切,再番说起全无凄清感伤,而是突然地显示了全新意义,开辟了宏阔视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也许我早已被选中,作为古来文化精神的传递信使,我要厘清高地文明史的脉络,描画一部文化史的年轮……
  科学的光芒和人文的光芒此刻交相辉映,合成七彩光晕将他们团团罩住,一片大光明,逼人和动人。作为旁观者,根据我们所了解的,以及这一个杨庄所披露的,让我们趁机梳理一下这个平行世界里,这两人共同经历的异同及相互关系:当年一同步行到拉萨是不错的,少女向之情窦初开并长久思念是存在的,因了这种感情的存在杨庄举步进藏也是规定了的,但其时刘先生还在大峡谷里翻山越岭访谈呢,并没在藏北出现。然后呢,杨庄工作在林芝,不用很久就打听到刘先生的下落并且相会。相会地点就在农牧学院那幢白色宿舍楼里,各述别后情形,杨庄涕泪交加。正当此时,杨庄的同事,一位追求者敲门进屋,没事找事地提起水桶到楼下打来水,不顾杨庄劝阻,执意生火做饭,做出自家主人的样子。此人投向杨庄的眼神满含温存,转而盯住刘先生的眼神则有愠怒,刘先生何尝不明白,赶紧地退避三舍。杨庄又一往情深了很久,终因刘先生内心世界在现实之外,未成眷属。往下的事情我们已知,杨庄结了婚又离婚,读研究生一走了之。
  那边的高谈阔论和我们的回顾被不远处一双人影打断,罗丹和一陌生女子双双横过马路,似乎也看见了我们,分明加快了脚步。假装看不见也就算了,偏偏刘先生喝住了他,不免出现尴尬场面。罗丹示意那女子离开,一个人踱了过来,不甘不愿的样子。刘先生加重了语气,罗丹!
  此时无言胜有言,罗丹不好意思了,这个那个胡乱解释一番。分手时隐约听他咕哝了一句,还不是你说的,命定桃花劫,躲也躲……刘先生很警觉,你说什么?罗丹回了一个鬼脸儿。这时刘先生若有所思,这话我说过吗?我会那样不负责任,跟年轻人说这话?
  杨庄说,我研究的对象是植物,很单纯,人类感情要复杂得多。性别不同,感情方式好像不一样啊。我说,是有差别,比如说男性往往可以同时爱着若干女性,而女性……
  刘先生就事论事:放心吧,他转了一圈还会回去的,范丽总有办法。你们所说的都是旧话了,你们知道范丽的办法吗,很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青年刘先生还在阿崩村,结果如何?刘先生卖个关子:今天晚了,明天下午再讲给你听。
  
  第十三天,刘先生换上猎人的装束,身背一杆双叉的散弹猎枪,随了村中六个人六只犬的打猎队伍出发,这一次不再是观察记录,而是要很实在地学一些谋生本领。中午时分走上东方的山头,遥见青山连绵,近观山花烂漫,心想我今天就要正式成为猎手了,好不神清气爽。这时东东走拢过来,指向阴坡一处金黄,不动声色地说,看见了吗,那里有一棵金色针叶的古松,你有没有胆量一个人走过去,捡一把金针回来?
  刘先生心想这有何难,回答说有什么不敢的,我去就是了。趁大家都在休息吃干粮,悄悄离开营地,隐没于杜鹃花丛,直奔山后松林。
  那株金松屹立在一处山崖平台上,其实已经老朽枯死,仍然保持着枝繁叶茂的假象,而树下则是金针铺地,一片松软。奇怪的是这株树方圆几十米以内并未见其他乔木灌木,周边有草也是历经践踏的痕迹。森林安宁祥和,没有丝毫危险的警示。一步步近前,只见这株老松枝干虬劲中空,树洞仿佛一间小屋。刘先生好奇,犹豫着是否该钻进去瞧瞧。隐约听到洞内响动,好似发自鼻腔的低音传来,令人毛骨悚然。转身就跑,慌不择路,竟跑到平台的边缘,眼前就是悬崖深涧。这才回头看过——一只黄底黑斑老虎,正以缓慢的步态踱来。
  假猎手已无路可逃,摆着双手示意老虎不要靠近,口不择言地说道:老虎老虎,阿崩阿崩,你是百兽之王,你是人类的兄长,请信守你曾立下的誓言,永远不得伤害你的弟兄。现在我已是珞巴人的女婿,说明我已加盟,真的无意打搅,我从心底崇敬你的威武雄强,热爱你的美丽斑纹……
  那老虎眼中似无恶意,但它不会讲话,无法交流,稍稍停顿了脚步,又伸出了前爪……对面的人心中一紧,不由得后退,一脚悬空——
  在坠落的过程中,仿佛听到朵朵的呼喊,山林发出回声,哥哥——
  在最后的意识中,坠落者发出最后的呐喊:朵朵——
  
  之后应当是万籁俱寂,万念皆空吧。正讲到紧张处,刘先生截住话头,是西原蹑手蹑脚走进,把一摞她做的什么课题图表之类的双手呈送给杨庄,恭恭敬敬请老师检查她的作业,然后郑重其事地宣布了她这两天的思考结果:如果考博的话,只考杨庄的博做“人类世”的环境研究;考不上的话就回来,做应用研究,做实验。西原说,我的家乡美丽富饶,集中了北半球从山地热带到亚热带、到温带的暖温带寒温带、直到寒带所有气候带的植物家族,排序在大峡谷几十公里的山坡,有许多事情可做。我喜欢花儿,稀罕的蓝色花是我的最爱。可是它们在高海拔的山上生长,至今还没有人工驯化。现在我们国家的名花大都是从国外引进的,我们拥有知识产权的不多……
  我就问开蓝色花的有哪些,西原回答,是绿绒蒿,银莲花,是乌头,翠雀。我有一个理想,林芝海拔两千多米,正好可以作为过渡,一步步把它们引向低地。再说能发展成产业化也好,飞机通航了,可以把蓝色的鲜花运往世界。
  杨庄鼓励西原说,做个园艺学家也不错啊,解决了高寒山地珍稀花卉的耐热问题,就成功了。
  我心中有悬念,打断了他们的话题,邀西原一道分享刘先生奇遇故事。
  
  万籁俱寂万念皆空之后,人声重新喧闹起来,好几个声音说的是同一个词,醒了醒了。
  刘先生困惑地睁开眼睛,眼前人影晃动,透过晃动的人影,四周的白色刺目。
  往下的故事进展就不太精彩了。一个护士告诉他,你昏迷两天了,外伤,高烧,谵妄。另一个护士告诉他,是部队清理塌方时发现了你,肩扛人抬把你弄来的。一个病友说,你天天嚷着朵朵朵朵,朵朵是个人吗?另一个病友说,这里是部队的医院。
  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近,司马阿罗坐在床前,冷静地说,怎么样,你总算回来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杨庄着急,一个电报把我催来。我再三告她你不会有事儿的,倒是她两天两夜守在你跟前要出问题的——现在她正在隔壁输液呢。
  唉杨庄,刘先生叹口气,抓住司马阿罗的手,急切发问:阿崩村你知道吗?我就像在那里过了一百年,那里有我的家,我的人,我的背包和笔记本,我要回到阿崩村。得到的回答是,不必多想,那个村庄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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