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西原无动于衷,此际不知魂归何处。而东方已经泛白,永远十八岁的西原,再也看不到新一天来临,还有此后的每一天。
死者已矣,而生者还要为死者送行,料理后事。哭得精疲力竭的陈渠珍站起身来,翻遍箧笥,只找出一千五百文钱。陈尸榻上,何以为殓?
此时风停雪止,大地一片银白。陈渠珍凄凄惶惶走出房门,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脚印在董家大门口又盘桓了几圈,几次伸出手来又缩回。当门环终于叩响的时候,董先生亲自开了门。看到来人沮丧的神色红肿的双眼,惊问何故,陈渠珍才嗫嚅着说起西原病逝、需借钱埋葬之事。董禹麓叹一口气,皱一下眉,回身取来一包银两递过,又叫上内弟罗渊波,嘱咐了几句,罗渊波便随陈渠珍匆匆返家。
一包三十七两纹银,其实是董氏族人贩羊所得,寄放于董家的,其实董禹麓自家一文莫名。陈渠珍恍惚中听到罗渊波这样说,听到了也是木然,连个谢字也未出口,只觉得惨淡阳光照映着雪地,看着眼晕。
罗渊波和戚兰生分头雇来为西原沐浴更衣的女仆和诵经度亡的僧人,又买回棺木寿衣,一切打点停当。西原装殓得还算体面,红棉袄作了唯一的陪葬品,厝葬于城外雁塔寺。
这一过程中,罗、戚二人忙里忙外,陈渠珍则一直呆坐呆看,凡事唯唯,不能思想。待从雁塔寺走回,帮忙的人散尽,只剩下一个人,环视冷室空帏,方才惊觉伊人不见,眼泪夺眶而出,伏在空荡荡的床上放声恸哭。从傍晚到深夜,哭西原的早逝,哭自己的命运。昏天黑地,痛不欲生。直哭得泪尽声嘶,昏昏欲睡。
朦胧中依然凄惶,四处寻觅。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夫君——
循声望去,云雾缭绕处西原的身影笑靥渐显,一身缟素,飘飘欲仙,声音也越发清晰。
倏然而起,迎向前去,你没走吗,你又回来了吗?
西原答道: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你可还记得我曾有言在先,可还记得三生石旁我俩的约定?一世三生,我都会陪你。
陈渠珍急步上前,西原的衣袖飘忽不见,伸出的手捉了一个空。眼前的一幕似真似幻,西原的笑语犹在耳畔:请你再等我十六年——
相约一年就聚首的那一对,不料却是相见无期。谢国梁离藏时已年逾不惑,当初乐观的估计不可谓不天真,但民国初年的纷乱时局又是谁能料得到的呢?直到民国二年10月间,谢国梁才回到北京,先是任职于陆军部差遣,后在北京政府和南京政府的蒙藏委员会任专门委员,年复一年,有关解决藏事的各种条陈、规划、说帖、意见书,迭次上报或重复送呈——这些年里,他眼见政坛上的人物走马灯似的更换,以国家首脑身份临政者,从袁世凯、黎元洪,到冯国璋、徐世昌,再从黎元洪到曹锟、段祺瑞、张作霖,最后是蒋介石,其间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讨袁护法,国内战争,五四运动,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乱花渐欲迷人眼,竟是国无宁日。西藏问题不是不管,顾不上,来不及,忙不迭,屡被搁置。有过至少三次,政府研究过他的提案,决定派遣他进藏,每次都是未及实施,首脑变更,新官不问旧事;从头开始再呈报、再研究、再决策,台上的人又换了面孔,如此反复不已。这期间沿金沙江两岸再度爆发了康藏纠纷,内地与藏地之间交通基本断绝。
谢国梁惦记着远在天边的央吉玛,眼见得承诺无法兑现,到第三年上,打听到雍和宫有僧人回拉萨,求人代写了一封藏文信带了去,信中说明时局混乱,归期无期,不必再等,好自为之云云。又过了两年,盼到了回音。雍和宫高僧本为达赖喇嘛所派驻京代表,与拉萨时有电报往返。一封拉萨来电中突兀地附了一句:某某夫人委托转告谢国梁,风筝线不是断了是丢了,若有缘今生愿再见一面。
谢国梁看得分明,于无人处落过一回泪,仍旧一如既往地争取进藏之机。这个机会来得也太晚了些,是在离开拉萨十八年之后。1930年间,尼泊尔和西藏因通商收税事发生纠纷,据称尼泊尔已有九千兵犯藏,还将动员六万兵力,其王子拟坐镇边境帕里指挥,对西藏即将大举进攻。而西藏也在准备迎战。此时政府赴藏专使贡觉仲尼正在拉萨,受达赖喇嘛之托,向时任蒙藏委员会专门委员的谢国梁发来告急电,请其速转南京政府。与此同时,全亚细亚联盟理事长黄公素也自印度函请中国政府出面调解。谢国梁由此再发倡议。这一次政府决策很快,任命巴文俊和谢国梁为特派专使,分赴尼、藏平息事端。
谢国梁携带了总统蒋介石致达赖喇嘛信函并大批绸缎佛像玉器等礼品及大宗款项。除上述事务外,另负重要使命是缓和西藏当局与中央政府的紧张关系,具体任务则有调解达赖、班禅矛盾,安排九世班禅大师返藏事宜。此事迭经间接协商,拉萨方面已有松动。民国元年驱汉事件之后,班禅的日子难过,先是藏政府扩军备战,要求后藏承担四分之一军费开支,继之再三加重赋税,将后藏班禅历来管辖的四宗县权利渐次收去,并扣押前往拉萨交涉事宜的班禅堪厅官员,班禅惊惧,连夜出走,在内地一待多年。谢国梁根据各方情报,认为现在进藏正逢其时:十八年来达赖喇嘛割据自立,新政推行受阻,不了了之;连年征战耗空了财力,人民困苦。与内地断绝往来陷入窘境的是藏地。据贡觉仲尼报告称,汉地茶的价格已上涨了十倍之多;英印垄断了西藏进出口贸易,三钱重的藏币兑换七钱重的英币为15∶1;而英印则不断地沿喜马拉雅一线进占我领土……
川藏一线因战火封锁了道路,谢国梁打算经滇藏一线入藏,先赴缅甸。陪同谢国梁入藏的,是家乡原配夫人所生之子谢瑞清,已长大成人,担任了专使父亲的秘书。不幸的是在盛夏的热带,由缅入滇途中,这位谢公子竟因感瘴气不治,猝然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突如其来的事端险些击垮了谢国梁。旅缅湘人帮忙料理过后事,又公推时任仰光《兴商日报》主笔的谭云山陪同进藏。这位谭云山曾在印度的泰戈尔大学执教,此时出于国事公谊兼同乡私情,慨然应允担任谢的秘书。谢国梁此生最后的旅途及身后之事即由此人记录。举目滇藏一线,不仅路途遥远,且有未知的艰险,再三相商,决定改道海路,以经商名义潜行印度。
在印度,考虑到英印当局断然不会发给入藏护照,只能等待合适时机。在中华民国驻印官员的秘密安排下,谢、谭二人改扮成商人,混入藏商和滇商的驮队中,避开了英人耳目,随骡帮进藏,时已在11月底。
又是大雪封山时节。而今谢国梁年将六旬,迭经旅途颠沛、失子之痛,穿行喜马拉雅刚到春丕,就病倒了。如能就地休息数日,或许可以复元,但是跟了骡队身不由己,只有前进。而越往前走地势越高,病势自然愈加沉重。至帕里,这个当时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镇,谢国梁自感身躯瘫软,魂魄游离,不禁恐慌起来:会不会……难道就……
恍惚中黑衣喇嘛飘然而至,仿佛救星,谢国梁不禁老泪纵横:大师帮帮我,保我赶到拉萨啊。黑衣喇嘛说,来自来去自去,且让我们一试。
一旁谭云山见谢国梁嘴唇翕动,忙凑在耳边告说,邦达昌的伙计们连夜为你绑扎了杠轿,此处高寒,越往下走会好过些,请先生少安勿躁。
随后的日子里,谢国梁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若即若离,仿佛于云端中俯视,看躺在杠轿上的自己,这个生命撑持过一天又一天,过康马、江孜,过羊卓雍,翻冈巴拉,杠轿上撑持到第十七天,到达曲水,拉萨在望。谢国梁几乎是满意地跟身边人说,还有一口气呢。黑衣喇嘛鼓励:再坚持一下!
从曲水上路,当晚即可到达拉萨,这一天谢国梁顿觉振作,躺在杠轿上仰看蓝天上白云朵朵。隐约听到前方马蹄嘚嘚,拉萨方向一行人马疾疾奔至眼前,老远便高呼谢大人!谢大人!翻身下马,手捧哈达献过,一说是达赖喇嘛的使者,一说是央吉玛的使者。谢国梁心头一热,终于……就要到了吗?啊央吉玛……细若游丝的一口气徐徐呼出,微微颔首的同时,笑容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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