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陈渠珍愕然,怎么会是这样!再一想虽是毛遂自荐,毕竟奉命行事,且完节复命,不求有功,也不至大过吧。这样想着,强自镇定下来。找到林修梅打听,林管带说,赵帅是为募勇侦察之事而发怒,根本没容我等置辩,也没说到要杀哪一个,明天升帐再禀报言明就是了。
清晨果有传令兵持大帅令前来,即随入大帅行辕。只见统领钟颖和军粮府台刘绍卿等一干文武将官立于帐内,颇不自在的样子。尤其是那钟颖,无论相貌多么福态,气宇多么轩昂,作为川军统领多么显赫,此时在威震四方、祖父辈的边军统帅面前,犹如参天大树下的一株弱草,谦恭备至,都是站班跑龙套的角色。
赵尔丰正背向帐门立于大帐中央,听人报陈渠珍到,也不转身,轰雷般断喝一声:贪功冒名之徒,损吾威辱吾师,可耻可恨,其罪当斩!
声色俱厉中又似乎留下了抗辩余地,所以陈渠珍有机会说了这样一番话:在下知罪,罪在无奈之下假冒钦帅信使。但请钦帅息怒,且容在下置辩。在下衔命而往,深入前敌,虽万死不辞,毕竟落入敌手。所幸不辱使命,得以与番方主帅晤谈,晓以大义,宣以德威。噶伦登珠身为僧官,尚属明理之人,且对钦帅深表敬畏,有手札一封为证,恳望钦帅明察。
赵尔丰听罢,缓缓转过身来,环视左右:所言……属实?
钟颖先开口,证实确有募勇侦察之事。刘府台也说确有以管带咨文更换马牌之事。林修梅双手呈上登珠书信手迹并译文。
赵帅约略读罢,已会其意。登珠信中反复说明难处,请求宽宥,同时暗示每随大军进逼,他将节节撤站罢兵,明阻实退,以便托词。
冷场片刻,赵尔丰若有所思。
陈渠珍趁机将恩达晤谈之情详告,登珠对朝廷如何恭顺,于拉萨方面如何两难,对于威武赵帅如何示好,凡此等等,一一禀明。
赵帅释然复怅然:这么说来,倒是错怪了这位僧官大人啦?不瞒诸位,昨日我已派边军三个营径去恩达,直取登珠。一边抖动着手中信纸,语调渐渐激昂:本意在雪一擒一纵之耻,这一来却是师出无名,倒显得赵某人是非不辨,小肚鸡肠!
此时军粮府正好送来作为证据的当日管带咨文,赵尔丰扫过一眼,转而对林修梅怒目而视,昨晚你为何不说!林修梅心中委屈叫苦,你何曾容我辩白。那赵帅又是一声断喝:拿纸笔来!
才待挥笔,又说,陈渠珍,你且把身家履历如实报来!
陈渠珍不明所以,哪敢怠慢:在下陈渠珍,字仲谋,号玉鍪,湘西凤凰人氏,年二十七岁,现任新军一标三营督队官。家父陈开琼,出身行伍,曾任皖南总兵。在下自小读书,十五岁考中秀才,光绪三十二年毕业于湖南武备学堂,后任湖南新军第四十九标队官。后来我等五人曾去武昌投奔湖北赵大人……
赵尔丰哈哈一笑,表示他还记得那一面之缘。转身立于书案边,大笔一挥而就,加盖帅印——刚刚还是急风骤雨,顷刻风和日丽。欲死者不仅重生,而且荣升。那谕令写得分明:撤销林修梅管带之职,任命陈渠珍为三营管带。
这段公案就此终了,结果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起承转合,这场戏从始至终其实只有赵尔丰一人在表演,由此可见这位封疆大吏雷厉风行又心细如发的一贯风格。前一天晚上,他已通过身边文案傅某人掌握了案情的来龙去脉,表面看来不动声色,如何处置已然成竹在胸。这里穿插着一个名叫张鸿升的小角色。此人本为边军旧部,追随赵帅东征西讨颇有战功,大约作风蛮勇粗鲁,不得大帅欢心,曾身为管带之职也被黜而不用。钟颖进藏时急需人才,曾向边军求荐最优管带,赵帅自然不会将其爱将送人,张鸿升由此做了钟部马队营管带。但川军中的步兵营才是主力,张觊觎林修梅的位子很久了。赵帅来昌都这一天,张鸿升从旧友傅文案那里,得知赵帅为陈渠珍贪功冒险事极为震怒的消息,心知机不可失,便让傅文案告知赵帅,林修梅是此案主谋,兼有军中革命党首领背景云云,意在取而代之。
赵帅利用了这些情报,不动声色,心中微笑,正好一箭三雕:其一,秉公决断以示英明;其二,那个小子张某人休想得逞;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可排除异己,杜绝隐患。赵尔丰早就注意到林修梅其人,前不久看到他呈来的《治藏策》和《西藏督练公所简章》,其主要观点是以国家大业民族利益为重,力避民族冲突,建议对藏方采取怀柔政策,一致对外;鉴于西藏幅员广漠,地处极边,应实行川军与藏军混合编配,以使“各处要隘,仍段有兵分布,方足以资镇摄”,“更番训练,以期悉成劲旅”等等。按说很有见地,但疑心颇重的赵尔丰顿时警觉起来:一个营长具有这样的政治眼光令人怀疑,加之中华同盟会在东瀛策源,林修梅留学日本已成危险人物;又听到川军中有革命党活动风声,林修梅嫌疑最大。大清军队里岂容反清势力存在,现在正好借机铲除。
几人欢喜几人失落,陈渠珍就地取代,林修梅只得打点行装,第二天踏上返程。林修梅返回内地后,即投身于革命。从此波澜壮阔,在辛亥革命中成为湖南一员骁将;其后与他的堂弟林伯渠一道,在武装讨袁和北伐革命中冲锋陷阵。终生追随孙中山,中国新军人中一度盛传“南有林修梅,北有冯玉祥”之誉,孙中山也称赞说:“林氏兄弟,一文一武,将来必大有作为”。可惜误于庸医,以四十二岁年纪英年早逝。
张鸿升一番算计付诸流水,从此与陈渠珍结下梁子。
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边军三个营自恩达凯旋,押着噶伦登珠班师回昌。
说“押着”并不确切,那登珠何尝自以为囚。更何况赵帅早已安排人马三十里外俄洛桥恭候,自己则率众官员步出行辕迎接。噶伦登珠一身高僧如仪盛装:头戴姜黄鸡冠帽,身穿绛红袈裟装,外罩同色大披风。体态雍容,面相庄严,手持佛珠,端坐马背。款款行来,见到赵尔丰一行,反有居高临下之势。
帐内摆下筵席,赵帅延请登珠上坐。边军诸标统、管带出席作陪。席间宾主谈笑甚欢,哪里像敌对双方的主帅!其时刘赞廷在场,这段佳话经由他传之后世。
赵尔丰:此役不发一枪,不伤一兵,噶伦大人便被请了来,作何感想?
噶伦登珠:本官不服。本官虽非领兵打仗之人,但也听闻过中原战事。两军对垒,必先相约战期,擂鼓出击,鸣金收兵,以力相较,决以胜负,磊磊落落,方为兵家本色。似贵军这般趁人不备,乘夜偷袭,与夹坝(即藏语抢劫者)盗匪何异?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众人相顾失笑。这位高僧所言不虚:昨日三营铁骑分三路包抄,相约三更时分齐集恩达。藏兵虽满山营火,却一无所觉。大军突至,四散而逃。有藏兵提供了噶伦登珠的行营所在,一举拿下,未费一弹,未伤一人。
赵尔丰:既然噶伦大人不服,约期较量一番如何?
噶伦登珠:与汉军交战非我本意。但在兵言兵,无论胜败也好向拉萨交差。何况硕洛边松(即硕般多、洛隆、边坝三地)已募集民兵上万,拉萨购置新式英国步枪三千支近日便可运抵。我将向西撤至边坝,半月内加紧训练,就定在半月后开战?
噶伦登珠以左手拇指触及四指关节掐算,笑说半月后的下月某日在藏历中正是个大吉之日,可战,必胜。在场者闻言面面相觑,忍俊不禁,听起来像是有吉无凶,皆胜,双赢。
钟颖所率进藏川军两千人未参与以后的战役,不几日便开拔,绕开藏兵布防的洛隆—边坝之康藏主道,沿宾达桥以北经丁青至嘉黎,俗称“小北路”一线。这一线也为赵帅刻意安排:丁青至嘉黎一带三十九族(部落)历来为驻藏大臣直辖地,虽山高些路远些,但足够安全。此时的川藏边境以边坝为界,赵帅奉旨护送,只负责送至昌都以西,夏贡拉雪山那边,就出了川边大臣的防地了。
噶伦登珠告别赵帅,返恩达后即退兵边坝。时值隆冬,恰好半月内连降数场大雪,雪封路阻,连当地人也无法出门。不知登珠真的以为汉兵畏寒不敢出战呢,还是根本无心再战,总之半月里他并未安排训练防守之事,只是每天围坐火炉诵经如常,连新近运来的英式步枪也未开封。直到那一天,边军如约而至,他正带着随从在边坝城中漫步赏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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