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的确有人召唤,是张伯的沧桑川音:将爷请进!
  就在陈氏端坐在裸露着簇新白木茬的餐桌前,面向久违了的红烧肉、白菜萝卜之类大快朵颐的时候,黑衣喇嘛正背向着他享用酸奶。张子青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把刚刚打探到的消息报告长官:拉萨方面为阻止川军前进,藏军已在南路的芒康、北路的恩达两地布防,近日又委派噶厦政府一名高官前来恩达督阵。那高官派人送来请柬,邀请川军统领钟颖到恩达会谈。年轻的钟颖心中惊慌,不敢前往。遂召集麾下各标统、管带议事,决定募勇去往前敌侦察,打探藏军布防情况。可是招募令下达已有三日,官兵竟无一人出头。
  机会来得如此轻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陈渠珍心想,天赐良机,非我莫属,须得连夜请战,以免被人抢了头功。
  那边的黑衣喇嘛站起身来,顺便朝向陈渠珍微微一笑。后者顿觉一股暖流在心底漫过,不由得回报一个笑容,含糊说道,我晓得了。招手唤来张伯,仔细询问前往恩达的路线,做请战的准备了。
  一行两骑出发时已近午时。昌都镇坐落在山丛河岔谷地,出城即山。蓝天正中,太阳高挂,山野一派明朗。陈渠珍化装成山民:身裹脏兮兮无面羊裘,头戴半新草狐皮帽,脚蹬半旧白毡藏靴。不仅帽与靴,就连胯下鞍鞯,也均为张伯所置备。那张伯少年时就随了家乡主人来藏经商,娶藏女为妻,在昌都镇成家立业,育有一儿一女。陈渠珍在他的“望蜀酒家”就餐的当晚,坚邀他陪同担任向导兼翻译,张伯不肯冒险,又推托不过。此刻纵马跑前跑后,绕着圈儿远看近观,一边夸赞自己的化装有术:你看连丁点儿破绽都没有。冷不防一大片黑云呼啸而来,正惊讶大晴的天里哪儿来的乌云,坐骑惊蹶了,正在仰天察看的张伯被掀下马背。只见乌鸦千百成群,嘎嘎啸叫着俯冲而下。两匹乘骑跳跃嘶鸣,两个骑手抱头护面。直到鸦阵远去,犹自惊魂未定,陈渠珍解嘲说,好一个下马威!张伯说,藏人有言,乌鸦群聚的地方,必有死尸——不祥之兆,不祥之兆。
  这一天只赶了四十里路,夜宿俄洛桥。俄洛桥驻有边军一哨人马,这是清军驻防最外围的哨卡。邓哨官好生热情,张罗摆酒款待。席间说起藏军方面的动静,主力和主帅在百里外恩达扎寨,先头部队已抵梭罗坝,而藏兵的巡骑则已深入到距此三十里外的浪荡沟。从恩达、浪荡沟逃出一拨拨难民,称藏军抓丁派粮支差,趁火打劫,浪荡沟几村略有抗争,民房顿遭火焚。不久前来此督战的噶伦名叫登珠,宗教身份为拉萨色拉寺堪布住持,政界职务为噶厦政府二品噶伦,现负军职,其实本非带兵之人;正规建制的藏军不多,临时在硕般多、洛隆、边坝等地征调中青年民兵号称上万人。半月前赵大帅已示谕登珠,札其退兵,让出大道,保证川军通行,至今未见响应。不进不退,不战不和,形势暧昧。鉴于这些情况,邓哨官奉劝陈帮带此番轻骑独往,须格外小心,不妨至浪荡沟看看便回。
  这一带地处横断山脉腹心,崇山峻岭连绵,虽在农历十月中,山脊已有白雪堆积。第二天薄明时分出发,策马三十里,踏进浪荡沟塘房(塘房是清代炉藏大道驿站,常驻塘兵四人),时已近中午。塘房内只见一片混乱景象:四名塘兵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有人在席卷床上铺盖,有人把锅碗瓢盆往口袋里塞。一见来人,先吃一惊,听到汉话,方才松了口气。忙说藏军距此不过三四十里,夜夜有巡骑前来骚扰。加之战事将起,路断人稀,与其在此无事可做且惶恐度日,不如及早返回昌都。听说来人还要往前方侦察,连连惊呼不可不可,好意相劝不妨就此随他们一同打道回府。
  张伯也有些慌张,正要随声附和,见陈渠珍面现不屑之色,自觉说也无益。四下张望,炉灶已撤,看来竟连一口热茶也喝不上了。好歹找了些青稞豌豆喂了马,避开大道登山而去。
  前一晚下过大雪,山坡新雪覆旧雪,加之崖深壁陡,只得挽辔步行。两个月来陈渠珍虽将山道走得熟惯,但在高山上仍觉胸闷气结,一步三喘,十数步一歇。挨至山顶,一鼓作气急行几步,居然踉跄昏倒。午后的雪山不易攀登,山巅乌云四合,昏天黑地,雪风严寒,尤其气压很低。有经验的商队总会选择在午前上山,午后下山。陈、张二人并非不懂,只是碰巧赶上罢了。
  随后登顶的张伯见长官仆倒在地,赶紧又推又喊。陈渠珍醒转来,说,只不过一时昏厥,并无大碍。张伯既心疼又抱怨,好端端的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下山的路依然难行,好在越往下走,胸中气结消散,脚步越轻松。渐渐看清谷中有一小村,想来该是纳贡塘了,只是一直走到薄暮时分,未见有炊烟升起。傍着小溪走进村里,不甚圆的月亮已经高挂东天。挨家敲门,并无人应,果然逃亡一空。正彷徨间,一旁咿呀门响,循声走去,一老人正探头张望。张伯趋前问询,方知整个村庄只剩下他一人,若不是疾病缠身也不至于留下。而藏兵营帐就在十里外的宾达,夜夜前来巡查。老人不愿招惹是非,连大门也没让迈进。
  村旁小溪清浅,波光粼粼。月色亦明亦昧,映现出对岸山崖上的房舍黑影幢幢。二人涉溪上崖,推门进屋,四下里阒无人迹,楼下畜圈也不见牛踪。陈渠珍点起一支洋蜡,沿独木梯爬上二楼,拣一处稍大些的房间安顿下来。心想吃过干粮就上西山,也许可以望见藏兵前哨营帐吧。
  不知是灯光泄了密,还是早早地被人盯上了,总之当他们听到动静,爬上房顶察看时,就见月光下黑压压一片,有骑兵百余呈扇形包抄而来。张伯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吓得腿都软了,连说赶紧逃命吧。陈渠珍也没经过这样大敌当前的阵势,既紧张又兴奋。夺路而逃?笑话!负隅顽抗?岂不是死定了!那就只有一条路了,束手就擒?也未免丢脸。让我想想……索性豁出去一赌——
  听得藏兵已拥进院内,陈渠珍霍地打开房门,大吼一声冲了出去,楼梯一侧有人斜劈来一刀,迎面又有人挥舞着物件砸来……
  马蹄敲打木桥发出咚咚声响,这木桥想来是十里外的宾达桥了。意识是被敲醒的,先是发现自己被横搭在颠簸的马背上,很不舒服的姿势,头、背部只觉得麻木。桥头人声喧哗,有人嚷嚷说,我们抓到了两个汉人奸细!还听得张伯用藏语辩解的声音,我们可是大皇上派来的……
  马队停在一处楼前,藏兵七手八脚把伤者拖到二楼,让他倚坐房柱。一番生拉硬扯使陈渠珍陡觉背部剧痛,不由得哎哟一声。张伯高兴地说,还好你醒啦!刚才他们还说,要是你死了就把你丢下山崖去哩!
  有个穿戴体面的人上得楼来,陈渠珍见来人左耳悬着一个长长的耳坠,心知是个官员。那官员态度和蔼地询问什么人,哪里来,做什么。
  陈渠珍在过宾达桥时就想好了应对之词,此刻镇定地声称自己身为三品官,奉赵大帅之命专程给噶伦登珠送信。那么信呢?信在褡裢里。褡裢里?没有啊!
  那军官给蒙住了,真的以为手下人弄丢了公文,赶紧上前为二人松绑,搀扶到卡垫上就座。有人随即倒了茶。以往陈渠珍极不惯酥油茶的膻味,此刻一饮而尽,只觉得从口鼻到肚腹的甘美畅快。
  耳坠军官表示了歉意,小心地征询,此去恩达还有二十多里,是现在就动身呢,还是歇息一晚?——那还用说,即刻!
  到达恩达已是艳阳高照时分。恩达哪里像是敌占区,敌方司令部,你看朝廷驻恩达的汛官叶孟林好端端地在城外恭候,身披绛红僧装的噶伦登珠也迎出临时官邸门外,见面连称得罪,误会。不待言及公务,先处理伤口。褪下皮袍,只见背部血肉模糊,那刀痕由背至髋,围观者不由得惊叹,叶汛官又连称万幸,幸好不至于腰背骨折,想来那一刀无意致命,分寸拿捏得刚好,刚好划开皮衣切入皮肉。那高僧亲自拿膏状药包扎过,又取来内服的丸药,嘱告此药经念诵经文加持过,内伤外伤不过七日必定痊愈。
  汛官叶氏恭立一旁,一俟包扎毕,即捧上一件簇新的绸面皮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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