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洛冗提议噶朗王后撤白马冈,在那里可组织三千珞巴兵再行反攻。噶朗想起黑衣喇嘛临别时嘱言:大王若有危难,可即去白马冈暂避。想来想去也只有如此了,行前拜别家庙,恭恭敬敬焚香施礼,请先人保佑波密由败转胜,波密王去而复来。噶朗王说,把灶王爷带走吧,把关圣帝带走吧。洛冗说,不久我们就会打回来的,镇国之宝应当留在王城。
临行前噶朗王还去了王城的一条小巷中。他的情人住在那里。情人曲曲原是王宫里的女仆,年轻时身材修长,长相漂亮,心甘情愿地做了同样年轻英俊的大王的情人,在每个月的月圆之夜焚香沐浴,在柴房陋室的月光地上被大王宠幸一回。这样的情景持续了两年,当曲曲为大王生下一个女儿后,大王便把她从家奴娃子名册上除了名,还她一个平民身份,在王城中另送一座民房做了外室。如今女儿长大成人,招赘了丈夫是波兵一个连级头目。噶朗王与他们告别,但不打算带他们上路。后来证明此举深谋远虑,噶朗王家族覆灭后不几年,正是这对民间的年轻夫妇使波密王室死灰复燃。
整个王族的男女老少都踏上了逃亡的路,包裹箱箧装载了六十驮,既狼狈又浩荡。黑衣喇嘛叮嘱一身轻装简骑,黑夜遁走,不可声张招摇。然,全是另一派景色。此前噶朗王派人送信给白马冈酋长,随后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当疲惫已极的人们望见火热大桥那端新扎的一片白帐,白马冈人伫立桥头欢迎的仪仗时,不禁一阵喜悦的骚动。
火热大桥横跨雅鲁藏布江,是一座天成的千年老藤桥。高悬江面,供行人过往。藤桥连接两岸,是波密和白马冈分界处。
噶朗王脚踏摇摇晃晃的青藤而来,全不知这是一条不归路,也没看出酋长白马旺青谦恭笑容里潜藏的杀机。相传噶朗王被杀的另一版本并非手起刀落的壮烈,而是波密人被白马冈人诱进帐房,喝了毒酒醺醺然死去,既未反抗,也未曾体验死前恐惧,更遑知白马冈的背叛。人人都知道,白马冈人从前是放蛊放毒的高手,得心应手地提取含毒的各种动植物的毒素加以焙制,取人性命或在瞬间或在数月数年之后。放毒者并不为图财害命,旨在索取对方福运之气以为己有。据说这一次施用的只是一种麻醉药物,掺在苞谷米酒中,使噶朗王兄弟和他们的随从们饮用后只是出现昏迷,以便取其首级。所以噶朗王人头落地时,头脑里一片昏蒙,眼睛和嘴巴紧闭,既没有瞪视着天空,也没有发出“噶朗”——他的白色天空之梦的呼唤。
丛林中闪出一个人影。黑衣喇嘛踅进帐中,唉,噶朗王的一念之差导致了最坏的结果。瞥一眼满地的尸首头颅,向着还在发呆的白马冈酋长说道:事已至此,快快带上首级上路,前往官兵营中请功领赏吧。
黑衣喇嘛叹气,心想我又多了一次失败纪录,为什么人们总是不听我的话,为什么我总是一事无成?
差不多与此同时,王弟德塞在某处藏身地被当地人捉拿,献首级于官军前。总之波密王的统治到此结束。后来虽有他的女儿女婿复辟,已是强弩之末。那是另一段历史故事了——一年多后的秋冬之际,当川军兵变撤离波密后,原土王的女婿复辟,成为最后一代噶朗王。几年后,达赖喇嘛亟思收伏波密,藏军总司令擦绒·达桑占堆不惜将其亲妹子嫁给噶朗王。擦绒诱使其妹和妹夫来拉萨省亲,其妹先行,并携走大批财物。其后噶朗王行至通麦地方,易贡人赶来劝阻,噶朗王遂顿悟当即返回。1928年双方终于开战,失败的噶朗王只身逃往印境,患热病死去,至此波密土国彻底覆灭。
二次开战自六月初开始,历经一个闰六月,至七月中旬,波境敉平,程凤翔率边军全部撤出返程。川军罗长琦部各营边打扫战场,边清查户口、勘察划界,在波密全境南北分设波密、冬九二县,附白马冈设治。参照赵尔丰西康改土归流及工布、江达等地设治程序,拟定安民告示晓谕当地,举其要点如下:
一、总旨:而今尔等同为大皇上百姓,同于内地人民,共享平安之福,以后务遵朝廷法度,不得妄行非法之事。
一、各县设汉官管理,裁撤土千百户,粮税在汉官处上纳,词讼案件由汉官审讯。
一、地方事宜由百姓公推公正之人为保正,每县分若干乡,每乡一保正,下设村长。任期三年可连任,办事不公者任期内可撤换。愿举土千百户亦可,必得除去以前之旧习。保正在署办公,每日口食银一角;村长不给口食,均免支差,但须完粮纳税。
一、种地者纳粮,畜牧者纳税,概免杂差。民力乌拉皆出钱雇用。牛力每日二角,人力一角。
一、既裁千百户一律纳粮,雇人代耕分租要付报酬。
一、对以往曾事抢劫者既往不咎,如若再犯决不宽贷;打冤家者可在汉官处控告。
一、教育。鼓励读书识字,设立公办学校,学生自备两餐,其余毫无花费。
一、婚姻。为一夫一妻,禁一夫多妻,尤禁一妻多夫。婚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妇相互敬重,妇女不得与人苟合,违者送官惩治;非不孝与私通,丈夫不得无故逐妻。
一、治安。抢劫杀人者不得私自容留,否则与匪同罪。有外人来打工或经商,须报官备案。
一、具体纳粮缴税办法:地分上中下三等,畜分马牛羊三类。每撒播一斗种子的田地,纳粮为一斗;每家除养牛一头、马二匹、羊十只,以及不及二岁者不纳税外,多出部分按年收税,牛马每头匹各收一角,羊十只收一角。无地者不纳粮,无马牛羊者不纳税。
…………
陈渠珍重返往日战场,目睹遍野尸骨,痛心伤感,令士兵收敛遗骸,就地掩埋。陈营唯一所经战事,是奉命收复降而复叛的易贡。易贡降而复叛事出有因:当初彭日升营出兵时,易贡并未激烈对抗,派代表领取了投诚护照。彭营离去,罗长琦委派张鹏志为易贡理事官,率二十人前来逼缴粮税。易贡人称前因战事未及播种,并无收获,纳粮困难。那理事官仗势欺人,导致打斗受伤。此时又发生了罗部士兵强抢寺院财物之事,本已投诚的易贡人重新拿起武器。陈渠珍奉命到达易贡湖边,巧遇彭日升,两人约定次日清晨分两路夺取易贡。但陈羞借友军之力以雪前耻,思前想后决定一力承担,遂于当夜乘船渡湖,独自拿下易贡。彭营随后赶到,理解陈的心情,彭日升并不怪罪,哈哈一笑而已。那彭日升细察民情,知复叛之因出于理事官之无道,遂上书言明真相,将张鹏志革职了事。
就事论事说来,刘先生认为,此役也难以抹去以强凌弱胜之不武的色彩。那波密王并非无辜,官兵也非义举,综观整个波密之战,从一开始就大有问题。其实早在波密之战结束不久后,边军的刘赞廷等人即对此役作过反思,指摘陈氏“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轻开边衅”云云,包括张营管带张鸿升也反告陈“抢功”一状。当然让陈一人独担责任有失公允。当代人论此事也是基本一致的批评声音,至少大民族主义表现是逃不脱的。包括距此二十多年后新的波密王复叛,藏军将之彻底剿灭,出于同一思维。可惜超过了诉讼时限,不存在平反落实政策可能了。兀自忿忿不平,历史烟云过眼。
战后陈渠珍果然受了处分,这一点在《艽野尘梦》中被矫饰了,作者我是在其他资料中看到的。后来在湘西这个多民族地区,陈渠珍显然是记取了当年教训的:注重民族团结,不分民族地清除匪患,据说大得民心。
第五章刘先生穿行于历史地理三进三出
此刻黑衣喇嘛随了献酋首请功领赏的白马冈人来到倾多寺。正当棱角尚未磨平的四十岁年纪,凡事有些较真,情绪常有起伏,刻下正值低谷,感觉自己人微言轻,百无一用,很边缘,困扰不已:为什么人们总是不听我的话,为什么我总是一事无成?你让他轻装简骑夜遁白马冈,他非要金驮银驮招摇过市;你可以说他噶朗王是因财招祸,但毕竟是听从了我的劝告,毕竟算是我的失策失算啊。转念一想,为王称霸者总是自负,看来我该帮一些心地良善肯听我言的人。
倾多寺位于中波密,系拉萨色拉寺属寺,佛殿僧舍颠连,墙垣高大坚固,沿墙筑有碉堡六座,门前挖有深壕一条,四面江水环绕,仅一独路通行,备战需要,易守难攻。最后倾多寺之不攻自破,皆因这一黄教寺院象征着拉萨势力的渗透,一向被波密王视为异己,此前曾发生过争端纠纷,所以该寺听闻官兵开战,即有意投靠。一听彭日升营和谢国梁营大兵将至,该寺闻风而动,洒扫庭除后,迎往二十里外丁拉卡,盛情相邀大军前来驻扎,参战者主客方各营管带在此相聚,正在张罗庆功宴,人喧马嘶空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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