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黑衣喇嘛左顾右盼,看人来人往。抬头望见与寺庙比邻而居的倾多宗政府,三层藏式楼宇院落还算巍峨宽敞。大门上方悬挂巨大匾额,上刻汉字:清风远被;门庭廊柱上挂木质楹联,题刻:
博览山川虽此地僻处蛮荒今得拓开增地利
窝成安乐愿众生习除猤狉永遵教化附天朝
这“博”“窝”二字用得妙!边军中营督队官刘赞廷赞赏道,一旁指挥抄写,这人要把所见所闻全部记录,收入囊中,作为那一时代的信使,传递给后来者。
匾额右上方——光绪二十六年九月下浣;额联——清风远被
左侧为题匾事由:
考博窝古称野番三面界藏属境唯南一面与貉貘三族接壤再南直通东印地但素宗佛教未经王化去岁冬经前文(海)大臣奏请收抚之今年夏朝廷复命本大臣督办善后派员到博窝妥为安之此事竣该番众来乞额联其意藉以增蛮荒之色亦以表向化之诚也故允其请因而记其事
钦差驻藏大臣副都统衔裕钢率委员四川知府何光燮候选直隶州钟元庆曹铭贵州知县李方锐四川知县刘肇夏杨兆
宪谕方锐书并撰干丁袁德仁舒多良钱光忠戴瑞平镌
一字字读罢,又俯向抄件核校过,刘赞廷站在原处发了一会儿呆。那黑衣喇嘛一旁听得这位武职文人心底一声长叹:原来如此!好一个永遵教化附天朝。文大臣收抚波密刚刚十年,既宣王道,何至于兵戎相见,损兵折将,劳师糜饷。而波人虽降心中未必肯服啊……
一阵橐橐马蹄声打断了沉思心语,易贡名驹小红马载着陈渠珍款步而行,西原则骑着大黑骡相跟而来。刘赞廷闻声疾步迎往,陈兄辛苦,就差你啦!
陈渠珍纵身下马,抱拳施礼:刘兄远道而来,惭愧惭愧!惭愧后面自有潜台词,特指此战额外劳烦了边军大驾,双方心照不宣。
笑而不语的西原眉目舒展,身着簇新的工布衣裙,粉红软绸衬衣,上覆黑色细氆氇大坎肩,圆领套头,前后两片,无袖齐踝,金黄织锦滚边,束一条嵌着多节段银质镂花腰带,脚穿做工精良的凤头小藏靴,越发地英气逼人。刘赞廷上下打量过,笑说军中盛传西原巾帼不让须眉,战场上何等英勇,若是男儿定可建功立业。正叙着旧,西原一眼望见了黑衣喇嘛,忙示意夫君。陈渠珍拉上刘队官的手直奔上前,为双方引见。然后向着黑衣喇嘛弓身施礼,由衷地说,大师所言不虚,西原果真是在下的保护神呢。
黑衣喇嘛笑一笑,合掌说道,恭喜你的福气。
西原也说,谢谢大师。陈渠珍起初不解,忽想起他们原是认识的。
刘赞廷就此请教,前不久在噶朗,见波密王家庙藏娇寺中两幅布画,一为灶王爷,二为关圣帝,落款为徐姓,名字漫漶,似是“山”下有一撇,不知何人何时何故而作?谢营长国梁说是几百年前有个汉人名叫徐岚,在此度过余生,不知可信否?
黑衣喇嘛答道,是徐岚,前朝川人画家,来藏采风,被老波密王招纳为婿,终老此地。关圣帝或可称为格萨尔,在藏地实是一为二、二为一。说到这里,黑衣喇嘛忽然说,刘大人,来日我们都是你的笔下人物,说不定我还是个反派角色哪!
刘赞廷一听有些发窘,不知何出此言,也就不知该如何措辞敷衍,忽听张鸿升远远地招呼他:刘队官,都到齐啦!
刘赞廷趁势下台阶,说都到齐了,快快有请各位,难得合个影。转向黑衣喇嘛说,烦劳大师,帮忙为我们拍个照吧。当年的主客二军中就只有刘赞廷随身带一部照相机,很稀罕。笨重的方匣子,木制三角架,像一台重型武器,需一头牦牛专职驮运。
于是黑衣喇嘛从镜头倒置的影像中,一眼看出了这一群每一人的悲剧命运。只看了一眼,要帮的人有了,谢国梁,这是来自前世的缘分。
不过百年,这帧照片就摆在我们面前,刘先生不知从哪里淘得,经翻拍放大,相纸虽新,却有些发灰,人像也有些模糊,一群额顶光秃的大辫子将官,一张张悲剧的脸。照片背后是刘先生按原件抄写的字迹:倾多寺聚会,1911年夏季,左起为刘赞廷、陈渠珍、程凤翔、罗长琦、凤山、彭日升、张鸿升、谢国梁。
司马阿罗像是在端详一群老友,爱不释手地看来看去,依次指点这是谁谁,这是谁谁,结局如何,刘赞廷为他们各自写过小传了呢。刘先生接话说,我打算把这些小传扩而写之:为写作《清末民初藏边人物列传》,准备了好些资料,动笔了。
这应当是1992年前后某一天,我们仨围坐在初秋的中央,院子里盛开着波斯菊,俗名“张大人花”的那一种,红红白白灿烂一片。初秋的阳光是有味道的,干爽安详,令嗅觉十分适意;阳光是有声音的,虽细微但可辨,咝咝嗡嗡的一种。一爿斜坡式帐幕遮住大太阳,我们盘坐在卡垫上,酸奶宴中闲话以往。
刘先生说,赞廷前辈在世时曾讲过波密之战的故事,直摇头。还说过幸好那一回的长途奔袭劳而无功,做了马后炮——没放一枪,没杀一人。但他看到了战火蔓延处的惨状,听到战后人们的哀号,让他有了另外的想法。按今天的标准看来,刘前辈更像是个现代知识分子,充满了人文关怀。后来他参与了两次康藏纠纷的协商议和,对西藏方面看来采取了退让妥协姿态,是有其思想根源的。后被任乃强先生撰文严厉指斥,刘赞廷不服气,一直耿耿于怀。波密之战前后的日记记录了这一次的猎奇之旅:重逢了几位故友,收编了一个村娃,成全了两桩婚事,见识了一位巢居于树的喇嘛,认下一个干妈,拍了一大堆照片,写了许多诗。后来我用了足有七八年时间,断断续续把他走过的地方重走了一遍,从滇缅边界,到昌都、波密、墨脱、八宿,从横断山脉到喜马拉雅。而所有这些地方,都仿佛是旧地重游,很多年前依稀走过,不止一次——那是属于我的历史地理吧。
刘先生取出一张照片,中年刘赞廷便装坐姿像。正应着旧式说法的福相贵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剑眉隆鼻,双目炯炯。便装也是盛装,那个时代士绅的标志性服饰,绸缎襟袍的皱褶处仿佛还闪着光泽窸窣有声。刘赞廷的军人生涯又持续了多年,官至巴塘驻军的最高长官。后来西康建省,他和任乃强先生一起共事,常住雅安和康定。其后半生碌碌于藏事史料的整理。有关波密之役及其前后左右,他写下了《西南野人山归流记》,既记载了战时战后情形,也隐约传达了一己理想。其中有他自己的《波密日记》和《夏瑚日记》,经刘先生整理过,收入了他的藏地秘史中。一篇叫做《辛亥年刘赞廷波密之旅》,一篇叫做《包包老爷西抚记》,才写到一半。刘先生说,前辈的游历是古典式的,且歌且行;我的则是现代人的走马观花。
此时酸奶的催眠效应起了作用,刘先生说眼睛困了,就地眯一会儿吧,就躺在卡垫上了。进入睡乡前他嘟哝了一句:可惜了,要是能跟前辈同行……
司马阿罗关爱地瞄了他一眼,说,那就试试?说这话的时候老先生的眼中有诡秘之光一闪即逝。
刘先生振作了一下,还有两个人的洞房花烛……司马阿罗回应:知道啦!
这一觉非同小可,刘先生仿佛穿过一条暗巷进入了稍嫌陈旧的天光下山野中。有清朝的军队进入视线,荷枪士兵的长蛇阵渐渐清晰。阵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英姿飒爽的前辈,年岁轻轻的帮带刘赞廷!刘先生好一阵心潮澎湃,拔足上前,边跑边喊,可是那声音刚一出口便轻飘飘散去;前辈的目光随之掠过,未作停留,显然视而不见。
此时的波密之战正在进行中,刘赞廷所在的边军中营走在了彭先锋之后,以至于承担了一个打扫战场的角色:纳降招安,清查登记。后来风闻噶朗王白马策翁去了白马冈,也许打算生擒活捉立个战功,便转向改道,向着墨脱境内白马冈方向长驱直入,以至于选择了一条曲折艰难之路,备受山地热带行军之苦,所遇强敌不是人而是虫:行路有蚂蟥野蜂叮咬,宿营有臭虫跳蚤伺候,室外又是蚊子小咬遍野。尤其那蚂蟥,不似北方栖居水中,而是在树枝草棵间,处处埋伏,一有人畜走动,闻气而至,不胜其烦;一旦钻进牛马鼻耳或进入腹中,就不止一个麻烦的问题了。刘赞廷的宝马坐骑本是膘肥体壮,几天后便见消瘦,眼神含悲,又无法诉苦,一见水汪便将口鼻伸进去,不肯离开。刘赞廷心疑,细细观察,看见了,有个软体生物从宝马鼻孔中蠕动着探出一截,好像在吸水。拿马尾挽个扣,小心地套了出来——哇!是条蚂蟥。可怜的马!此时恰好路遇滇商李某,李某时常行走此路,富有经验,传授一个办法:每天用盐水涂于牛马鼻耳,则蚂蟥不致侵犯。刘赞廷如获至宝,每到一处便好心好意告知当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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