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自从80年代搬到西郊,迎来一个更新换代的新时期,从机械升级为电子了。不夸张地说,如果把司马家依次使用过的电话、传呼机、手机、电脑的型号列出一个清单,可以当之无愧地佐证拉萨地区当代技术发展引进史,同时再次印证了现代技术不论土壤条件,是可以全盘照搬、现成引进、同步共享的观点。在所有这一切技术成果中,司马先生最为称道的首推电脑——没有什么比电脑更便捷更有趣的了,从286型开始,一年年升级换代,后来还可以上网,从电话拨号到宽带,一路小跑方才赶得上——对于其人几十年的回顾只在刹那间,说词只一句,听众想了那么多。
  至于他说到一脉相传而来的预知能力,展望事件前方多种可能的能力,正像我们已知的那样,是残缺的,测不准的,不足凭信的。我联想到了一个真实事例,即当年笃定了可保全的那座寺院的遭遇,因为涉及我们这本书几位现代人物的经历,不妨一提。
  当年刘先生组织的“长征队”从成都出发时共十二人,到了昌都剩下五人。其时的昌都镇围绕着对尚未被打倒的地委书记是保还是反的问题分裂成两派,刘先生不由分说参加了“保皇”一派,杨庄也是;另三人迅速选择立场,站到了对立面。两派均因有了内地红卫兵的加盟而士气大振。开始还只是唇舌笔墨的“文斗”,很快地大家摩拳擦掌,眼看就要升级为武斗了,这可不是心中所愿,小刘先生当即决定离开昌都。当时司马阿罗正在昌都,旁观了事件进展过程,直到他俩打算去拉萨方才现身:咱们一路同行吧。
  司马阿罗早在“文革”一开始就随报社采访组到昌都地区采访,时局混乱时采访组撤回拉萨参加运动,他一个人留了下来并暂住类乌齐县,此时因事来昌都镇。无处不在的司马阿罗也无所不知,杨庄说起父母的名字他很熟悉——是小杨和小庄啊!难怪我一见你就觉得面熟,当年我就和他们在一起呀!说起刘先生的叔祖他也知道——不仅知道赞廷其名还知燮丞其字。总之三人为伍,不是沿着公路线走,而是沿着旧时古道。
  司马阿罗愿意奉陪但有一小条件,随他绕道去类乌齐处理一事。就在这一行到达县城时,发生了两件好大的事情:一件是,革命群众破“四旧”,一举炸毁了三十公里外的类乌齐寺。另一件是,与爆炸声同时传来的一封电报来自北京,国务院命令,类乌齐寺属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文革”中不得冲击和破坏。有人刚在阿罗先生的左耳边说了爆炸事,又有人在阿罗先生的右耳边说了电报事,司马阿罗颓然坐地,连声说,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原来他赶去昌都,正是基于该寺难保而县里已无权威,只有通过昌都军分区向北京告急。
  第二天,县里还是派车去了现场,司马阿罗和刘、杨二位也去了,凭吊去了。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刹毁于一旦,原址一片断壁残垣,遍地散落的经书,几处余烬未熄冒着轻烟。头一天还在现场欢呼过胜利并把雕梁画栋扛回家的革命群众,一听说国家原来是要保护这座寺庙的,不禁面面相觑。万幸的是,该寺可移动的重要文物已被县军宣队提前抢收入库。
  这件事对司马阿罗打击很大,本来他认为通过军分区途径可万无一失,哪里想得到提前召开的誓师大会,群情激昂,说干就干,不由分说就把炸药引爆了呢!这一个灵魂先天对暴力的能量估计不足。该寺的遭际,让司马阿罗为自己添加了一项失败纪录——这件事情在联想中只是脑海里的一个闪回。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上述事件是对相关能力有所质疑的话,紧接着的另一闪回又是否定之否定了——前年某一天,我们几个在司马阿罗的引导下,共同经历了一次神秘体验。那一天老先生因为一件什么事儿正高兴呢,范丽趁机提出要求说,前世来生的测算太简单啦,我对当下的这辈子更关心,例如——范丽正当渴望爱情的年纪,心中举棋不定——可不可以通过预知、感知指点迷津。刘先生说他对“过去”更感兴趣;罗丹说他希望看到自己最愿意看到的;我的愿望则是,听说有个平行世界存在,我倒想知道,假如我当年不来西藏,我会在哪里,在做什么。司马阿罗说行啊,你们闭上眼睛吧。只不过一忽儿工夫,大家全都经历了一番,睁开眼睛全都沉默无言,刘先生甚至背转身去,令人疑心流泪什么的。罗丹面现喜色,也不说他看到了什么。女人难以保守秘密,后来范丽私下告诉我,她在那个幻境中检视过从今而后可能种种,先是仿佛望见刘先生的背影,一直走进前方迷雾茫茫中,任凭她千呼万唤也没有回头;当迷雾散尽,远远地走来了三个人,她和罗丹之间牵着一个男童,背后是阳光灿烂,这已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至于我之所见,算不得秘密:一闭眼就感觉有些异样,就看到了逼近眼前的一座青砖瓦舍,阳光透过一树槐叶,斑斑点点洒落庭院。面东的房间传出一个童稚的咯咯笑声,正面客厅空无一人。信步走进东张西望,只见一侧像是卧室,一侧有书架的定是工作间了。这时候我看见了我,很随便地穿着一套同一花色的短衫裙裤,正坐在电脑桌前边抽烟边打字。我有些好奇,凑了过去,看到了屏幕左上角的标题《经由山海经……》,右下角的时间——11:06。随即目光被书架上的一排线装书所吸引,噢,她读古籍!再一巡视,更加令人感兴趣的五六本书映入眼帘:书脊上全都是“马丽华著”字样。定睛细瞅,只见其中一册书名为《辟邪与山鬼》,一下子没想明白,辟邪和山鬼有什么关系?
  这样一愣神儿,幻景全消,只捕捉到那孩子笑声的余音。男孩女孩?我的孩子吗?早知道先看上一眼就好了。望望挂钟,分针刚刚移到11:07。
  就这样,在这一天的一两分钟的时间里,经由司马阿罗的几句话引发,我的思绪之流恣意流淌。但是问题仍然存在,从黑衣喇嘛到司马阿罗,他们最终的理想是什么,他们到底想要成就什么,不知道。
  后来有人建议老先生进一步发掘这方面的潜能,最好是开发出一个软件,作为共享的资源:
  你看这个游戏基于追求幸福是人之本能,而其中对配偶的选择,有可能决定今后生活方式和幸福指数,适合女性。男性更多关心事业,个人前程,路径锁定效应突出:对于发展道路的选择,是对其行为规则的选择,也就是把自己打造成何许面貌的选择。一般说来,有多少选择就有多少可能性;而每一种可能的道路上又因某些因素的加入呈现更多可能,更多可能之一又产生若干可能,直至生命终止。所以歧路纷繁,犹如一株树,主干之外旁枝横生,节外生枝,枝上生叶。理想的模式是应当可以沿着每一枝节望到可能的人生情景,把一生看过,然后从中优选。记得弗罗斯特曾有诗,大意是,行走于林间,眼前的两条小路通往不同远方,他走上了人迹稀少的一条,庆幸看到了少有人见的风景。但是他再也回不到起点,不知另一条道上的景色怎样。这种能力则是兼顾了曲径分岔的风景。一个人如果不是每天每时都面临着选择,至少也是经常的;而无论多少选项,只能取其一;当然大量选择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少数选择关乎惠及一生或祸及一生。正是在这样一些歧路节点上,如果超验能力可以同时望见每种可能的走向和前景,择优而选,何乐不为!
  司马阿罗为此似乎做过一些努力,最终放弃了。第一,他并不具备完善这种能力的能力,即使具备了也不会使用,这是因为第二,没有悬念的人生是不可思议的,人类也不配享有这种超自然的预知能力。这一结论对于黑衣喇嘛和司马阿罗的打击具有同等的分量,至于他们的慧眼可以同时展望事件前方的多种可能,由于可能太多,而变数更多,长期预测也属不可能。
  那岂不是完全不可预知?又不尽然。司马阿罗说了一番话有如箴言:无序中的有序,小因产生大果;无限可能选择,未来难以预测;随机无处不在,摸着石头过河。即是说,一切皆可视彼时彼地具体情况相机而动,一切都在相对而言中——不论社会还是个人,预测和展望还是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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