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现实之外,理所当然地出现了一个行走于历史边际的身影,他在史料和口碑中若隐若现,此人即是黑衣喇嘛。他向我提示了一部百年大书,《艽野尘梦》只是其中一章;原著叙事者只是一个点,由此展开一个面,那个时代和人群渐渐铺叙开来。
经历了旷日持久的准备,阅读《艽野尘梦》以来的二十年间我走遍了西藏,徜徉于民间文化的原野中采撷,投身于文化变迁的时代里踏勘,纪实的书写了一本又一本:农民牧民山里人,僧俗人等艺术家,四方八面,古往今来,资源丰富,俯拾即是——总在观察和描述别人的生活。只有一样不好,见识得太多,神秘感消失,神奇感淡化,点金成石,对于心智的成长来说是一种进步,对于审美感觉来说不免煞了风景。总之拾荒者收获颇丰,认知与感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像家院里的牵牛花——对了,80年代中期仿佛一个分水岭,以不再种菜而种花为标志之一,从自然环境到我们每个人,都在迅速地改变着面貌。以往从头年10月到次年4月,每天下午必起、直刮到次日清晨的大风沙消歇了,每年拉萨贡嘎机场仅有三几天时间因风沙而关闭;夏季里每晚如约而至的夜雨也不见了,代之为随意随时的大中小雨;拉萨市区也在迅速地现代起来,公共设施和居民新楼增加,道路拓宽,各式餐馆比肩而立,我们的餐桌、居室和户外无不欣欣向荣,令人前所未有地想到什么叫“生活质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在家院里种花。月季花是优良品种,差不多长成乔木了,红红白白满树满院。这花是通灵的,凡是我下乡不在的日子,它们就开得乱七八糟,待到主人的目光欣赏过,它们就抖擞了精神,一天比一天鲜亮。牵牛花爬上院墙,青紫粉红,每朵花只开半天,从清晨到午前,好在花序无限层开不穷。还种过罂粟,单瓣的薄如蝉翼,极其艳丽的猩红。直到经由一位来访的植物学家提醒,方才得知种植此花已属违法。当年家院里还移栽来一蓬无名灌木,深绿齿叶好生繁茂,也是经由这位植物学家,得知其名扶桑,本生南国。专家说了,高原气温低,不会开花的。
这些年来司马阿罗做了什么?他退休在家,什么也不做。或者反过来说,因为什么也不做,才有可能什么都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按照其人禀性,他虽超然于物外和日常生活之上,却对古老的和新兴的技术有着异乎寻常的尝试欲望,表现在对技术性质的器物制作着迷。他家小院应当是个实验作坊,一度堆满各种泥土石料和作为燃料的牛粪木炭焦炭之类,总有一些年轻人当助手,罗丹和范丽就时常光顾。先是制作陶器,有一个双肚造型的陶罐,后来我在卡若遗址的出土文物中见过;又有一回浇铸出一个青铜面具和一尊佛头。望见那个纵目者面具,刘先生目瞪口呆,后来这一造型“惊现”于三星堆;至于合金的佛头,也是好些年后,刘先生偶然看到一本描述古格遗迹的图书后,才惊回首般悟到,那是早已失传的藏式古代工艺“古格银眼”啊!对此司马阿罗不以为意,佛头是最后一个工程,那之后所有陶范乃至工具包括作品都不见了。他又在指导弟子们研究制作唐卡的不同方法;直到进入90年代他迷上了电脑……
上述种种,似乎更符合刘先生的行为方式。因为在本书最初设计中,此人的前世今生都是藏文化的激赏者和传播者,是当代“拉漂”的前辈兄长(拉漂一词由北漂引申而来)。所以刘先生的家才应当成为一个作坊。但是也不行,刘先生经常外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家当不成作坊。除了工作需要不时前往西藏各地,他还有个“影子老婆”在东南方千里之外,每年要去探视一两次——妻子就是妻子,情人就是情人,何以如此称呼呢?大家都这样说,我也觉得形象,因为那位女士仿佛一个意念,从未现身拉萨,我至今未曾见过。这样一来,实际上刘先生就是一个准独身者,所以身边时常有女孩出现,但看来无一例外地无果而终。时值八、九十年代之交,其人正当中年,好男儿正显魅力之时。刘先生体格魁梧,一套白色运动装潇洒,接近了白马王爷的形象。只是气质稍嫌文弱了些,加之眼神中的迷茫并有苦情流露,别具一种动人的忧郁之美。当下写到这一点时,我想起了当年曾有一段时间,实不相瞒,我对刘先生一度很有感觉,正是从那眼神开始,感而动之的。之所以未能再进一步,主要原因是另有更强的磁场将我心适时地吸引而去,现在想来还不免庆幸。否则的话,不仅同样地无果而终,连后来的友谊与合作的关系也可能会受到影响。就说范丽,八廓街初识,十八岁的小女子的确是被这个人的魅力所吸引,一度会错了意,白费了心。
回到刚才的话题,刘先生家不会搞实验作坊,他正热衷于文字词语,到八、九十年代之交,已整理翻译出三部藏文古典、五部《格萨尔王传》分册、上百个民间故事、近千首民歌,那部关于藻词的《辞林》只是见缝插针地进行着,也已积累了一个抽屉的卡片。他的《藏地秘史》也还在缓慢地断续地进行着,其中的《野史徐岚》已经基本成型。
听从了某个隐秘的召唤,徐岚打理行装上路了。说是三年之内便回,没想到此一去山重水复,是个单程。
徐岚从家乡出发的时候,幡然翩翩一少年:身材颀长,五官清秀,行为举止温文尔雅,尤其画得一手好画。乡人都知道徐家大户的这个幺儿自小与众不同,常发癔症,无意科举功名,无意田亩庄院,无意花前月下小儿女,时常自言自语不知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再说那时的文人都有些另类,尚奇之风渐炽,文学艺术各门类求新求变,背着行囊或骑着毛驴四处游走也成为时尚,笔记和小说风行大明朝野。后人唯知徐霞客,不知有徐岚。所以在他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出门远行,并未怎样惊动乡人。徐家父母因为心疼而舍不得他走,又因为心疼只有遂了他的愿。瞽叟徐父尤其想到,自家虽是乡绅门第,世世酷男一族,只是五十岁上下,眼睛无一例外蒙上云翳,渐渐地瞳仁里便开出宝石花来。与其如此,何如让他饱览世界。好在还有两位大公子可望持家,走就走罢,只是为何要去西方蛮荒之地呢!徐岚从不说出心中秘密,那个关于长发曳地的女王和黑斗篷骑士的幻象,那个凝滞于心中的块垒情结,只说自打儿时读《唐书》起,便对以女为王的东女国、国都康延川、流贯国中的“弱水”心神俱往。我要去钩沉索隐,望风捕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里的山水一定奇异,风俗也定是别有洞天。一路采风拾荒,父亲,待我满载而归,定当石印出版一套图文并茂的《东女拾遗》、《东女传奇》、《东女绝响》、《东女……》。父亲,此一去少则三年,多则五载,还是把我的婚事退了吧,莫要误了表妹终身。关于这一点,虽然老父应诺,只是表妹执意守候,可怜就此老死闺中。很多年后徐岚辗转听到此信,于心不安,嗟叹良久。此事与其天性以及毕生的理想和实践实在具有反讽意味。
徐岚从家乡出发的时候,正值春暮夏初。夜雨过后,蓝天朗日的光彩和青枝绿叶的气息扑面,在明朝的天空下,云淡风清,蜀道上疾行过一行三骑:一老一少两家仆紧随左右,所携银两足使食宿无忧,不仅在那个时代即便在今天也算得上豪奢的背包族。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寻常可见的不算风景,蜀中山水已被李太白一类大师穷形尽相地描述过。徐岚心无旁骛,目不斜视,一鼓作气向西,西南,西南西。途经成都无意多作逗留,对于东女故国的接近令他振奋。离开成都那两天他创下了日行百里的记录,第二晚住进了当朝设在新店镇的茶马司侧旁的一家旅店。从此地起,徐岚开始放慢了旅行的脚步。顾名思义,此地是大明茶马互市的重要关节驿站,更兼有直隶朝廷的茶马司掌管内地限量输藏茶叶事宜。身着藏装的人出现了,说不定他们就是故国后人了。徐岚这样想着,从此地开始便与商队结伴而行,留意起身边人事,白天赶路,夜晚执笔书写或作画。譬如图文并茂地记载了雅安三绝:雅安雨,雅安鱼,雅安女。就这样,行至打箭炉(今康定)时,他对未来成果已有了初步估计,至少要出二十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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