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富有人格的历史简直就像一个恣意妄为的顽童,它强加了很多非理性之物连同后遗症,一并交由后来者负重前行——在此作者我不便公开去说历史的更多坏话,只想强调一点心得:通过了解清末民初这段地方史,我不再对历史奉若神明。不过平心而论,有紧张而不会崩断,又是由历史的韧性特质所决定的。一地历史何来?由时间+空间+人物事件组成;时空不会断裂,生活必然持续进行。或者反向说来,生活之流不息,历史扬长而去。委弃身后的,无论好人坏人全都折戟沉沙,无论好事坏事全都剥落风化。这个历史若无其事地行进到今天,早先的废墟已然迹地更新,人群换过几茬,百年前的黏稠被稀释,浓酽被淡化,禁锢被松弛。在今天,思想可以空前扩展,自由度得以加大。经过我们那么多年的努力,终于让沉埋经年的史实重见天光——但也到此为止,只不过让死去的再死一回而已。
通览本书历史故事,几无常规的大善大恶,既无光荣和伟大,也无十足反面角色,充其量不过未遂其愿的不寻常人物和一些小人浊人草木之人。涉及当代故事,本来积累了很多素材,有非常正面积极的人和事,但实事求是说来,不太适合进入文学。负面的则有几类典型:某人是被金钱异化了的,某人是被官场异化了的,尤其一个自视政治正确的化身,好生令人生厌。另有一个长期行走西藏者也很有意思,因其言论离经叛道,不合主流,故与上述几类一并抹去。一并抹去的还有试图深刻而本质地反映当下特定历史时期的打算(且不论能力是否足够)。这里好像存在一个疑问: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自觉心中有块垒壅堵,你能否言明此一块垒究竟何物。是不是走得太远,远不止开枝散叶的问题。
对此作者答疑,无论对古人对今人,自从听到司马阿罗的评价:百年俱是可怜人。自从听到了,老实说,任何的块垒都没有了。
好了,就这样,当把不便言说的通通抹去,水落石出时分,就显现出那个可被反复利用的资源,就像太阳的光能那样取之不竭,司马阿罗所授锦囊中,还有这件宝贝可用——继续拿了我的同类,亲爱的刘先生,蒸烤煎煮,开涮。
再次出场的刘先生差不多到了退休年龄。人还是那个人,增添了老态的同时,还增添了一副墨镜。本来几年前动过白内障手术,现在又得了一种难以治愈的眼疾,据说不久或有失明的危险。人还是那个人,但因某个阴差阳错经历又改变了。再次出场的刘先生是个民俗学家,或按一度时髦、现在则有些过时的称谓,人类学家。造成这一改变的转折点,是当年在墨脱,为了今天看来可大可小的问题调离,返回拉萨的途中,在现今的林芝地区被截留。从北京来了一个社会历史调查组,将深入到米林、墨脱等地考察珞巴族民主改革前的社会制度,正在物色合适的翻译人选。可巧刘先生途经,与专家们同住一个招待所,这位语言天才的出现令深得科学唯物史观真昧的专家们也不禁感叹“天助我也!”。当地革委会随即向拉萨发报请留,获准,刘先生即随调查组重返山林。时值70年代初期某年,“文革”尚未结束,考察中虽有强调突出政治的方面,但工作基础仍为严肃的民族学社会学内容,那些考察报告在今天乃至今后看来仍有重要参考价值,尤其因身历旧时代的当事人已然遵从自然法则陆续谢世,那些资料愈形宝贵。正是出于这一原因,这项工作结束后,当地政府考虑不仅珞巴一族还需深入调查,藏族社会也需要同样的调查,索性把刘先生的人事关系调了来。这些年里,刘先生就一直在林芝、米林、墨脱,总之是喜马拉雅南北的山野中走动,访谈,记录,整理。他就这样成为专家,藏学中的一支,喜马拉雅文化,包括了这一带山区的藏、门巴、珞巴、僜人等民族和人群。按照那个多重的平行世界理论,一个在藏北草原,一个在藏东南山林,同步成长。既然命定了险境奇缘,那就再遭遇一回,那一个是雪野历险,这一个富有地方特色,溜索历险。
刘先生跟着调查组走了一圈,学会了田野调查方法,调查内容虽多属社会历史生产经营差税劳役等等,也捎带着涉及了传统生活习俗。其时“破四旧”遗风犹存,被访者说一半留一半。没过几年,“文革”结束,那一半竟是滔滔不绝了。刘先生全心投入,走村串户,从创世传说到各路神鬼、巫卜祭祀到狩猎仪式全过程,记录了一本又一本。有一年夏季,大约70年代末端,他结束了大峡谷中某部落的调查,为收获甚丰而兴奋,也为某种不足而遗憾。缺憾何来?刘先生想来想去,明白了,是生活现场的缺席,对,是亲历感!我要是能在地地道道、纯而又纯的传统里,作为珞巴民族成员生活过,获取的将是第一手资料,那该多好!这个念头闪现在返回途中,暴雨连绵,山体垮塌,心想那该多好的同时,陡然发现眼前的路断了。刘先生一个人,背着一个背包,罩着一件军用雨衣,被搁在江边半道上了。
大峡谷的路难走,走了千百年也没走出一条像样的路。平时足够艰险,加上了额外的突发事件,更是难上加难。刘先生只好转身走起回头路,忽听隆隆闷响,转过崖角一看,不好!一爿山坡斜刺里冲进江边——全堵。遭困的刘先生告诫自己冷静再冷静,详察再详察,在几十米长的活动空间里来回逡巡,总算找到了突围之策:一处约摸一人高的山崖上,似有灌木被刀砍过的痕迹,说明上面有人走过,说不定是条可通往村落的小路呢。刘先生振奋鼓勇,两下里搬来石块树枝,搭起一台,一纵身上了崖顶,右臂登时剧痛。前几天这只胳膊受过伤:山道失足,差一点掉进江里,幸亏反应敏捷,就手抓住一条突出的树根,顺势作一单臂引体向上,脱险的刹那,韧带被拉伤。
依稀的小道尽收眼底,或者不能算路,只是有过人迹,而且悬在山半腰,壁陡壁陡,其下是深涧,一线流水奔腾入江。
时已过午,雨还在下。刘先生从背包中摸出荞面饼,边啃边走。直走到傍晚时分,小路绕到了山背后便消失了,代之而现的是一根溜索连接起对岸山崖。溜索约近百米,从前的溜索是藤索,三几年就得更换一次,现在的是钢索,看来新换不久,试试牢固程度,满有信心。过溜索的用具,带凹槽的轭具和绳索一应俱全。藤索藤桥刘先生都无数次通过了,这次不应该有问题,三下两下把自己用绳索固定好,轭具滑动。
俯瞰身下约百米深的谷底,一线河流湍急,水声隐约可闻。溜索形态两端高中间低,自动滑行到中段,另一半需靠双手攀过。要说完全安心也不真实,这些制作粗陋的轭具,最怕中途卡住。虽不常见,但的确发生过。
就像被设置好了的场景那样,正当脑子里闪过了“最怕……”念头的时候,果真卡住,那块鞍形木发出的细微声响,听起来惊心动魄。轭具有些倾斜,一侧裂缝卡进钢丝,似乎还在扩大,万一断裂……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目测对岸,约有三十米远。
实实在在悬在了半空,试着调整轭具改变着力点,将就一下就滑到头了,又担心弄不好加快断裂,后果不堪设想。犹豫间听到对岸有牛在叫“哞——”但树丛深深不见牛影。心想有牛就应该有人,不由喊叫起来,声调都变了:有人吗?赶紧出来!
那边灌丛中先是钻出一个脑袋,一半裸少年走出,看见了他,不慌不忙地问,叔叔,叔叔,你怎么不过来?
我要是能过来……刘先生好气又好笑,用珞巴话说,你家有大人吗叫他们快来!
那少年又说,叔叔,叔叔,你待在那儿做什么?
这回听出来了,这孩子脑子有问题。正想着怎么办才好,那木头发出最后一声脆响的同时,身体悬空,全靠双臂。转眼间那少年钻进树丛不见了。
只能自救了。刘先生决定以双臂之力攀过去,可是受伤的右臂不能像左臂那样交替使上劲,只好一点点地向前挪。此时的刘先生全力以赴,大脑空白,不能想也不敢想,仿佛时间静止空间也静止。
就这样挪移了大约十来米远,还剩下十来米的时候,左臂因为几乎独自支撑全身重量太累,直想撒手,刘先生也有些麻木,心想,由它去吧;但是大脑保持了清醒,说不。应和大脑的是一个女声,接住接住!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