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谢海舞走后,陈渠珍坐卧不安,要是杨兴武在就好了。无奈中私下叫过纪秉钺,求他前去规劝,恳求他们收起不轨之心:我等虽落魄至此,总不至于堕落为负心小人、土匪强盗吧。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喇嘛对我等恩重如山,负心杀之,天理难容,良心难安。纪秉钺顿足叹息,连说疯了,反了,从前谢海舞虽然有些脾气,还算个勇士,如今心性迷失,今天枪毙了严少武,明天又要血洗喇嘛……不知劝说能否有效,只能尽力而为。
  纪秉钺一去不返,陈渠珍心中惴惴,悄悄走出帐外,听得另一帐中话语嘈切,枪械金属声响,越发不安,又担心纪秉钺变节,反戈相向,终夜难眠,手持短刀拥被而坐。
  早晨拔帐起行时,似乎安静。喇嘛队伍在前,士兵队伍居中,陈渠珍和西原各骑一匹骆驼在后,迤逦而行,并未显出异样。陈渠珍松一口气,大约劝说奏效了吧。
  默默走过三四里地,路旁山边有一土坎。突然队伍骚动,谢海舞带一拨人飞奔上坡,凭借土坎开枪射击。几乎在谢等出列的同时,为首喇嘛侧身回首,怒目而视陈渠珍,声色俱厉地责问:怎么回事!话音未落,身上先中一枪。其余喇嘛开枪还击,边射击边策马疾奔,骆驼马牛随之而去,转眼间消失,只留下为首喇嘛和两名侍从三具尸体。
  一场突袭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枪声停止,在场者呆若木鸡,土坎边传来一片哀嚎。人群缓缓聚拢,只见谢海舞等六人全部负伤。
  人们委顿坐地,眼神空洞,没有一个人肯说一句话。陈渠珍盯着纪秉钺,后者垂头丧气地说,昨夜里劝说过他们,只当了耳旁风,谢海舞威胁我,若再多言,自身难保。
  善心的喇嘛死于非命,战利品只是一把十三响手枪而已。而肇事者所在一方损失重大:四天的温饱没有了,许诺的两袋糌粑没有了,连同火柴。肇事者本人则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纪秉钺说,受伤者均为昨晚主张最激烈的人,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且是现世现报。
  沮丧万分的人们就地宿营,无心外出打猎,骆驼便成食物来源。宰杀一头饱餐过生肉,剩余大部堆放一旁山沟。入夜,伴着四处狼嗥,受伤的人彻夜呻唤,后半夜里甚至高声呼救,救命啊!狼来吃我啦!随之一阵阵凄厉惨叫,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
  天亮了,起身去看。减员两名:两个伤兵已被狼吃得只剩下两副骨架;骆驼肉也被狼拉走了大半。剩下的四名伤兵,有两个奄奄一息;一个略轻些,可扶杖而行。谢海舞腹部重伤,站不起来,一夜号叫呻吟无人理睬,见众人就要离去,大哭大叫:你们就忍心把我丢下不管吗?见众人给他的只是背影,又急呼:你们既然不肯相救,我也不想活啦。求求你们补给我一枪,也算帮了我了。
  众人止步,心有不忍,毕竟几月来谢海舞参与过每一次的行猎。曾纪仲说,患难至今,纵有天大的罪过,也是可怜。说罢,就要开枪。陈渠珍制止了他,正因为患难至今,更不能下手。也许杨兴武就将驮着粮食来接我们呢!
  就等着人来接驾吧!不再同情他的人说。
  走出几里外,还隐约听见谢海舞绝望的哭喊,单音节的哀号。
  此时已在农历三月间,较之前几月,天气的确转暖,湮湿之地已有细草绿意,白天赶路时需要脱下羊皮大氅了,若不是夜间寒冷,早想丢弃了。只是充饥问题一如既往地困扰着疲惫已极的行旅。行旅越发地零落,仍在减员。人少的好处在于只要打上一只羊也可维持一天。有一次张敏捡到狼吃剩的羊的头颈部位,分而食之,也得半饱。有一次运气更佳,路遇一头瘸了腿的黄羊,没费枪弹,大家一拥而上,就活捉了这个倒霉鬼,十多天来始获一饱。西原捡起丢弃的羊肠,挤出秽物,翻转来就着冰雪擦拭干净,藏在襟怀内,待下一次饥饿降临时与夫君共享。陈渠珍所乘的那匹骆驼一直舍不得宰杀,坚持到一个月后,遭遇羌塘之行最后一场大雪,既无法前进,又无猎物可获时。
  最后的一场大雪迫使人们一连住了七天,由士兵轮番守护骆驼肉。而七天里狼群日夜环伺,越聚越多。每夜都可望见黑影幢幢,发亮的狼眼绿光闪闪。一夜守兵呼救,众人奋起。只见守兵正与几头狼争夺一条驼腿,于是人群对狼群,状如拔河,展开争夺大战。人声呼喝加上枪响,狼群败退,但终于拖走了一条驼腿。
  雪止天晴,重新上路。两天后惊喜地发现地面有马牛蹄痕,似有大群人畜走过。循迹而行,前面有岔道,往东北方向蹄迹多些,往西北方向蹄痕少些。记得当日喇嘛有言,凡遇岔路必选西北,即率众西北行。七八里地后,便见别有洞天:山前河水蜿蜒,清澈见底,河畔绿草如茵,矮树成林。重要发现是,草坪上几处石堆,看来是架灶处,烟熏痕迹犹新鲜。看来不久前有人来过,想来距离有人处不远了。大家欣喜若狂,共认已走出绝境。立即决定就此宿营,士气高昂地外出打猎。不多时便打来两头肥硕野羊,就着河水饱餐一顿。
  只是胡玉林不见了。何时走丢的大家都没在意,为此议论纷纷。按说胡玉林身体强健,既未病也无伤,迟迟不归没有道理。大家念叨着胡玉林的好处种种,善良、勤勉、耐苦,每到营地,凿冰、觅石、取柴、宰杀,任劳任怨,从不懈怠,众人无一不爱,大家说明天再等一天吧。此时这支队伍只剩下十一个人了。陈渠珍、西原、张敏、藏娃,百折不挠,不离不弃;士兵七人大难不死:云南人赵廷芳,贵州人滕学清,湘西子弟纪秉钺、陈学文、舒百川、曾纪仲、胡玉林——胡玉林?
  第二天众人四处寻觅,仍未见胡玉林踪影。第三天该动身了,陈渠珍踌躇着不肯离开。忽想起前天的岔道,莫不是他拐向东北方向了?决定再做最后的努力,准备再等一个小时。大家爬上山头,各向空中鸣枪十响,陈渠珍看着怀表,九点一刻。
  不过十来分钟,就见有人骑马飞奔而来。一骑两人,前为胡玉林,后为一藏人,顷刻间到了跟前,大家欢呼雀跃,抱着胡玉林眼泪都笑出来了。
  欢闹告一段落,胡玉林带来福音,细诉两天奇遇:前天怎样因脚痛掉队,走到山前岔道如何迟疑,后见东北方炊烟升起,神使鬼差走过去,误入猎人营地。初见帐幕中有四人怎样惊吓,还以为是蒙古喇嘛呢。四位猎人如何友善,如何盛情款待。这两天不敢贸然上路,正不知如何是好,听见枪响……
  陈渠珍感谢藏族猎人,取出十元藏币相赠。猎人心喜,急召另三位同伴和一大群牛来到河边草坪,扎营休息。四人原是游牧兼游猎之人。草原主人摆出挂面、酥油、面饼、牛羊肉,任其选用。大家选了牛肉煮挂面,味虽鲜美,却发现淡食已久,初尝盐味反而觉得涩口而难以下咽。饱餐后又喝热茶又住帐篷,恍如羽化登仙。
  
  第九章刘先生人生故事潜文本
  
  抵达行署新落成的三层楼招待所时,那曲的刘先生已守候多时。不是坐等,是生火燃起牛粪炉,灌满了一堆八磅暖水瓶,是暖烘烘地营造出了宾至如归的气氛。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那曲镇,七月间半下午到入了夜也是冷飕飕的。
  听见小车动静,刘先生奔出门外快步迎来,走姿左一摆右一晃,铁灰色的毛料藏装束在腰部,一只袖筒在屁股后面甩来甩去。
  我跟杨庄说,你看他多像个牧民,骑马骑成罗圈儿腿啦。
  刘先生跟每个人打招呼,每个人他都认识:开车的罗丹,我,杨庄——欢迎远道来的客人,你们辛苦啦!今晚全体到咱家晚餐,牛蹄髈中午就炖上了,酸奶备了一大桶——今天不工作。我注意到杨庄初见刘先生的表情,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似笑又像是想哭,百感交集可能就是这样子。
  步行穿过那曲镇,不足一公里远就到刘家。刘先生说了不止一公里的话,主要是向杨庄介绍小镇外貌的变化。有喜欢,也有不满。自从当年进藏途经那曲镇,杨庄后来又路过几次,目睹了该镇建设的几阶段,变化确实够大。但由于时下是1997年,尚在过程中远未完善,举例说,昨晚落过雨,局部路段泥泞。出于礼貌也为了让主人高兴,她还是啧啧连声地表示响应。我则来往频繁,为藏北高原写过一本书当下还要再写一本。还写过诗,有这样的句子:我为草原小城设计城徽,是美而又美的长角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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