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与西藏的旧账已结,此后陈渠珍再未去过西藏,再未参与藏事,即使想去也无可能:整个民国年间,康藏大道人为被阻,内地很少有人能够再到拉萨——康藏大道笼罩在硝烟战火中,为时数十年。
  
  第十三章三言两语小团圆结局
  
  民元藏乱,风生水起。继拉萨围困战之后,康藏边地烽火狼烟,因划界争地而起的战事持续了二十年之久,史称“康藏纠纷”。二十年间以及其后那一带所发生的大小事端,已逸出本书所述史地范畴,本不拟节外生枝,只因等待同时代的人亲来终结,行文顺延至此。那个活成了象征的人、川藏边地第一支史笔的刘赞廷,一直在场并参与,初任边军分统驻扎巴塘,后在云南中甸做了几年名实不符的川滇西部边防总司令。他将亲见他所在的边军,此时已师老械窳的边军衰亡的最后时刻,好一似落花流水;他将亲见艰难竭蹶中筹建的西康省,原定二三十县怎样迭失其半。刘赞廷余生在埋首史料整理中安身立命——那些史料是他藏边生涯中一点一滴汇集而来的所历所见所闻所感,当功名如烟散尽,便是他的全部资源——他写下了西康诸县有史以来第一部简志,包括已失其半、归了藏地的诸县份,描述了藏区交通路线里程,不乏奇闻逸事的游记风情,风云际会的人物事件……尤其后者,他动情地描绘了边军将士形象,不能不说是真实的,也不能不说是作过粉饰处理的。想要体现事业的正义和参与者的业绩,不可不忽略其中的阴暗层面,不可不剔除其时难免的愚顽野蛮,不可不对不理想的残缺处予以填补,所以这支史笔不得不尽显光明美好一面,强化和美化,并把支撑起时代的一群紧密结合成一个整体,保持强度和张力。他这样做了。
  这样做了,也无助于此人后来的落魄落寞。
  一个时代早已终场落幕,登台演出者四散而去。作为亲历者和记录者,刘赞廷理当最后一个离开,他活过了50年代,终老在天府之地,谢幕时分已然四顾无人。
  成都炎夏,酷暑难当。是闷热,一丝风都没有。
  洞开了门窗,一丝风也没有。这便是盆地与高原的区别了。注定了的鞍马劳碌命,最适合仍是高寒之地——三十余载藏地游,风花雪月当别解。哦,今夕何年?光绪,宣统,民国,一九六……
  啊——是了,是了……
  是谁在讲话?睁开昏花老眼,环顾无人,不禁叹一口气,真真老迈昏聩了,幻视幻听。拿毛巾擦一把谢了顶的额头,直觉得其热难耐,心里有点儿烦,费了些力气才把汗衫脱下来,胖大身躯臃肿赘肉顿现。继续着刚才思路,今夕何年,八十,十八……
  耳边有马蹄的声音由远而近,十八岁的武童从军,风华初显;马背上的军人,英姿勃发;这一张照片,中年刘赞廷的福贵之像: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剑眉隆鼻,双目炯炯。便装也是盛装,那个时代士绅的标志性服饰,绸缎襟袍的褶子间仿佛还闪着光泽窸窣有声。
  这是我吗?唉曾经的我。上马征战,下马赋诗,驰骋疆场,文采风流,按说活得也值,可是为何老来心中凄惶,是什么让我放不下?是了,是那一句,抹不去的四个字。
  啊——是了,是了……
  是了是了,谢谢你说是了。可是我心中有忧,可谓忧心忡忡:作为两朝旧人,晚年寂寞早已惯了,每个人都有他所属于的时代,难以逾越。属于他的时代里尽管多有苦难烦愁,但也包容了他全部的喜怒哀乐,所爱所恋——曾经熟悉的心爱之物一一离我远去,跟从我的良骥宝驹共有多少匹?爱中最爱的神骥黑骏马,丹真半赠半卖的高加索种的那一匹,居然从未出现在我的梦中啊!那个多情的巴塘女子,当年何其令人销魂,说是难忘,可我竟连她的眉眼模样都记不起了;我整理了几十年间记录下来的史料,为每一位将官写了小传,与我生死与共者,与我豪饮对诗者,可是这些年来,我把他们跟丢了——有人弃世,有人遁世,有人十几年里再无消息,生死不明。你看你看——
  那个写下《艽野尘梦》的陈渠珍,一生大起大落,无论是褒是贬至少名垂湘西史册,历经九死一生还算是幸运的,1952年谢世,足有十年了吧。
  程凤翔可谓骁将,追随赵帅南征北战,官至总兵。后来在江西烧窑,因平生嗜酒又崇尚壮烈,所烧制的酒具色彩血红称“程瓷”,他的晚景便是酩酊中一枕黄粱,大丈夫气概依旧!凤山官至将军,轰轰烈烈大半生,民国新成,随旧时代一同逝去,布衣羸马两袖清风,归隐于华阳之野,以九十二岁高龄寿终正寝,“凤将军墓”石碑就立在凤凰山下;彭日升啊彭先锋,做到了边军统领,可惜1918年在昌都被俘,蓬头囚面连同他的骄傲和暴烈一同关押在德摩,因悲愤难抑而心肺俱裂,一命未归阴,游荡于异乡成孤魂野鬼了吧;戎装一换而成袈裟,好勇斗狠的张鸿升,最后的形象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僧,真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包包老爷,夏瑚吾兄,此刻你在哪里?哦还有谢国梁,谢国梁有意思。曾遭众口詈骂,居然全身而退,面向北京政府自有说辞,又凭了二十人年后敢于返藏,面对达赖喇嘛一定是可以交代的——竟是左右逢源,俯仰无愧了。好一个乱世传奇!还有黑衣喇嘛,为他写过小传,有些大不敬,看得出他分明心怀不满……
  啊——是了,是了……
  你也认为那个人是他?老人同那个应和之声攀谈起来,怎么可能?五十年过去仍是旧时模样,岂非咄咄怪事。他去了峨眉山,看来佛门中人,又去了青城山,又像道家弟子,而他自言似佛似道,亦佛亦道,非佛非道,是个唯一,则是怪上加怪了。
  几个月还是几天前?是醒着还是在梦里?总之满树蓉花,满眼青葱,石板小径,一个背影,认出了他,叫住了他,待他转过身来,断定了是他——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在这儿!但是他又说他不是他,他说了一个复姓。噢那不重要。只是觉得心喜,终于找到一个可以释疑解惑的人。
  我把他们跟丢了。跟丢了,不知道该去哪里追寻他们。他们是不是还在黄泉路上,还是过了奈河桥,喝了忘川水,不会再与我相认了?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去向不同,天堂地狱,冥界佛土,诸多世界,各各隔绝,永无相望之日?
  你的问题的确是个问题,他这样说等于没说。
  我,一个儒生武将,启齿讨教这等身后之事,不由得羞惭,但是情有可原,我们的文化传统未曾明示过,分手时也未曾相约:恰逢英年之际谁会想到这些。我是太急切了,正所谓有病乱投医,只要能得知他们的行踪,只要能跟上他们——不仅是那一时代那一群人的记录者代言人,我本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黑衣喇嘛,不,那个人是想帮我的。他耐心地列举了许多可参照途径。其中轮回观提供了重逢之策,有缘人自可世世相聚,若是你肯相信的话;科学的方式虽是灵肉解体物化而去,但物质不灭,构成你们的基本元素将会重新聚合,信与不信由你;至于早先所说的另一世界,你们早先的冥界冥土冥府,由于疏于过问,门庭凋敝,已然荒芜。
  我决定选择坚守,选择竭诚以待,哪怕那地方已经荒芜。我相信他们中的多数会在那里,共建破碎家园,然后我们纵马冥土郊野,畅怀痛饮,对诗和歌。所以我告诉他说,我不打算在世间轮转不休,我将是永远的我自己,刘赞廷其人;我是一个,又是许多,我就是那一时代那一人群。至于我的毕生所求,聊可告慰的是,我的侄孙刘显生,从河北老家已经考上民族学院读藏语文专业,可以接续我的藏地之梦——五十年前梦中人!你道是奇也不奇?此前从未谋面的侄孙来看我,一打眼就恍然记起,五十年前,波密之战长途行军途中,我曾做过一梦,梦中所见的不正是眼前的他嘛!而这年轻人却浑然不觉,笑说我们是第一次相见,他一定以为我老糊涂了——在梦中他说过什么?噢他说过未来的世界,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让我以为那是大同世界里的唯美宗教。还记得事后勉强对过一联,以善待善善自为善善善相谐。那个未来不是现在,那只是一个尽善尽美的理想吧!对了,时过五十年,再加一个横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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