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看来热心读者不止于当代,时代变迁而情同此心。连载此书的《康导》当年肯定热销,每月一期,每期一段落,令人翘盼望眼欲穿。
  这一版本的提供者不是司马阿罗,是刘先生。虽是内部资料,毕竟出版,不知因何不见。刘先生从成都带回复印件,自视奇货可居,宝贝得不得了。大约一个月后我在某朋友家中再看到N次后的复印件时,只见笔画断断续续,阅读感觉闪烁其辞。
  的确是闪烁其辞。司马老先生提醒说,内行看门道。
  这是不是那个善本?
  显然不是,不必回答我也知道。
  那时拉萨的文人们言必称《艽野尘梦》,见面相互询问看过了吗?对方就做出一些表情回答说看过啦,嗨呀,竟然如此如此……以各样的声调语气表达赞叹感喟。不消说,我们一代所经历的无非共同经验。经验之外的真实,边界竟可以这样地无限扩展啊。共同经验还包括阅读,例如我们都读过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实在过目难忘,但我们知道那是小说,与亲历的真实难以等量齐观。新时期文学突起的那些年里,西藏文坛曾一度辉煌,写手云集:司马阿罗同侪的早年进藏者,七八十年代进藏的大学生,本地长成的藏汉各族文学青年们济济一堂,凭借国门洞开引进的各类“主义”新风和这片文化土地独有的文学资源,刚刚起于青萍之末便成席卷之势,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至今国人仍然津津乐道马原啦,扎西达娃啦,云云。现如今,这一群体早作鸟兽散。即使当年风靡一时的西藏魔幻小说,穷尽想象力的苦索之作,相形之下也不免自感苍白单薄,冲击力感人度有限。大家在一起议论,各各被打动的层面不尽相同:有说是为命运的,有说是为时代的,有单指为某一人或某一段落的,例如陈氏一行糟糕的藏北旅行中,人之失魂落魄所能达到的程度的,而所有的均已越过了极限的边界,一致公认为“奇书”。说起奇书的不足,有人认为半文半白的语式,可能会妨碍今后的传播。这时我接过话头,提出一个建议:谁有兴趣从事一件既轻而易举又功德无量的工作,将《艽野尘梦》的文言体译写为现代言说,以使广为人知,也更耐读些。无人响应,只有一个人说,他对并非原创的写作不感兴趣。
  这一次聚会或是其后又一次聚会,是在司马阿罗家的小院里,正当夏季,主人拿好酸奶招待大家。等到文友们一哄而散,刘先生留了下来,司马阿罗叫住了我,只剩下我们三人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一个同盟就此达成。我们三个人,一个又高又瘦,雕痕凿迹中略显憔悴,正是被久远的时间所风干,本应睿智的眼神被弄成石质的浑浊。一个外表潇洒,内里敦厚,灵魂历史错综复杂,在无以穷尽的岁月中经历无限。至于我,乍看起来比较笨,说起话来有些傻,其实心中锦绣一片。我们这群有缘相聚的人,本是一条牛皮船上的兄弟姐妹……
  多年后想起来,这场景就仿佛是预先被设定了的,为了一本旧书以其重述,三人结盟。这个铁三角,合金三角,聚合的是三人之力,释放出的,绝不止于三倍的能量。先是,司马阿罗不太肯定地说,关于那个善本,我总算想起一个细节,跟你有关,好像就在你的手上。而当时的你鬓角显然有了……华发。
  看来是个未来时态啦,为什么要等到头发白了的时候?你就不能再多“想”一些,比如我是在哪里找到的那本书,书上都写了些什么?能不能提前找到它?
  司马阿罗说,就当是我给你布置的一道作业吧,命题作文,时间不拘,篇幅不限。
  刘先生说你就写吧,我来充当你的外援。我所搜集的资料我所经历的体验,资源共享。
  司马阿罗转向刘先生,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刘先生的眼神忽然飘忽,没头没脑地说,我答应过,如果我找到了什么,就会告诉她。
  司马阿罗自说自话:寻找者与被寻找者具有同一性,(此句源出博尔赫斯,借此机会向博老致意。从他独创的迷宫和镜像中,我窥见了艺术的真谛和炫目的景象:英雄们就是这样去作战的。从他的某一篇作品中得到了被允许模仿借鉴的启示,从某条注释中得到了言所未能言的一句,从分明不属于中国式思维而硬被贴上中国标签的溢美于中国人的某篇中,得到了结构方式。不过常规经验告诉我们,时空本是一体两面,无法割裂,时间分岔的同时,空间也应当是分岔的。最后,是博老的一行文字使我拥有了本书完成时的愉快表情。他在《地狱的时间》中写到地狱的贬值时提及:波德莱尔已然很不相信这种不具毁灭性质的痛苦,因此故意装出一副渴望的样子。对此,不禁会心一笑。)写作者与所表现的主体主题相互投射和映照;寻找和写作是一个心智成长的过程,具有独立完成的性质。
  倒是你的热心令人生疑,你无所不知,洞若观火,从前的,今后的,对你来说一无悬念,你想要从这重述中得到什么?你参悟了人生,似不存一点儿虚荣心,你一无所求,想来也无功利心……
  事实上,我和刘先生谁都没有发问过。
  有一回司马先生似乎还说过,这个西原嘛,你们也不必为她伤感,缘聚缘散,缘来缘去,你们可以理解她和陈自有三世缘——西原三世,陈的一生。
  
  后来《艽野尘梦》正式出版,人手一册,不再以稀为贵。此时的我已是《艽野尘梦》大半专家,耳熟能详,默记于心,且可匡正不确,当即在书页上更改了许多排印错字,并一直心存在现有版本中添加[马注]的打算。延续那一不离不弃的情结,本人继续充当《艽野尘梦》的鼓吹者,通过若干渠道:一是立即全文扫描搬上了“西藏网”,并写下热情洋溢的导读,题为感天动地《艽野尘梦》:
  一部奇书,记述了上个世纪初发生在西藏的一个真实故事,非常的时代,非常的场景,非常的人物,非常的经历,一部爱情经典。在它正式出版前的多年间,就曾以手抄本、复印件和内部出版资料形式广为传布。谁读过它,谁将终身铭记。唯一遗憾的是写作年代尚早,文笔稍嫌艰涩。寄望于未来会有大手笔将之释为现代名篇。二是数次购书遍送各地朋友以期广泛阅读普遍感动;三是重点向影视界推荐,这本书从人物、故事、家国与民族,战争与爱情,乃至九死一生的逃亡经历,惊心动魄的矛盾冲突……素材难得,可说是具备了精彩影视的全部要素。
  有些导演编剧也曾动心,可是鉴于原著的旧式语言难读,更加之民族历史文化的隔膜,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就有导演建议我来写剧本。不好意思承认曾经失败的尝试:一经落笔便犯难,放眼望去关山重重。特别是对女主人公,原著中关于西原的描写不超过两千字,为此我就像博尔赫斯笔下某个巫术在身的人物那样,每天在半醒半寐中以想象点点滴滴地合成一个血肉生命。不过造化和修为不足,实难完成思想孕育:形象支离破碎,笔下磕磕绊绊。为此我还在那一年特地去过西原的家乡德摩寻找灵感。简言之,后来把体例确定为“长篇小说”时,写作也是时断时续,最终决策是把陈氏原著仅作为构件之一,重新召请其他人物事件素材,重新布局。充分印证了司马阿罗多年前所预言的,寻找者与被寻找者具有同一性,写作者与所表现的主体主题相互投射和映照;寻找和写作是一个心智成长的过程。
  走出原著,海阔天空。近些年里,作者本人曾写过两本纪实的书多少涉及过这段历史人事,掌握的资料多了,相关背景也就大致明晰。还有一位陈渠珍的晚辈同乡,写作出版了洋洋五十余万字的传记文学《湘西统领陈渠珍》,详述传主在湘西的作为,但随处可见西藏经历留下的痕迹,影响所及,前车后辙,前因后果。由他的后来作为向前推演,原本看似失败的西藏经历便被空前地赋予了意义。近年来陈氏知名度日见声隆,是由于他的家乡湖南凤凰作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成为当下旅游热点地区,为时数十年的“湘西王”身份使他成为凤凰传奇中的传奇。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沈从文,这位现代文学大师青少年时代曾做过陈氏身边的小文书,凡涉及沈先生早年经历者均无法忽略陈氏对他的作用和影响。资料收集中包括一些用处不大的边缘材料,例如那个把《艽野尘梦》带回康定的张厂长志远,其身份是留学英国归来的工业工程师,当时在西康省担任棉纺厂厂长。陈渠珍的湘西王生涯中的第二次低谷(领有国民党的军委中将高参虚衔,实则被软禁),困守川南的南川组建纺纱厂,也算是实业救国,他邀请了张厂长前去进行技术指导,张离开时带走了他的《艽野尘梦》,这本书因此流传开来。另外,借助任乃强老先生对其藏族妻子的描述,我对原著女主人公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在任老先生以八十七岁高龄重新勘订补充的《艽野尘梦》这个版本中,我们看到了——民国年间,西康旧事,乱世中凸显历史的宏阔与诡谲,每一代人的挣扎和努力,都有可圈可点的精彩,不过那都是属于《艽野尘梦》的后续故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系列无穷尽的故事,主题之外的还是到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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