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别说女孩了,三绕两绕把刘先生也绕进去了,我也听得一无破绽,怎么就不对了呢?那女孩当时并没想清楚哪里出了错,只是另算了一笔账:这人实际支出一百四十元,却拿走了我一百九十元的东西。
  这件古物果然绝品,虽然头饰已残,左臂齐肩断掉,右臂只剩半截,但体态婀娜,神情安详,刀法既细密又率意,通体布满纵向纹理,连同裂隙,加之紫檀木质地的高贵,愈显古旧珍稀。刘先生说,按说藏传佛教中的观音菩萨应当是男性,当年徐岚却有意把它雕成女性特征。
  说话间,院子外面有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在门口刹车熄火。随即响起青年罗丹兴奋的声音:刘先生,看我把谁带来了!
  带来的是八廓街帮人卖古董的那个女孩,范丽。刘先生一见,迫不及待地发问,这木雕是从哪里来的?范丽想了想,说,是阿西从林芝乡下,一个珞巴村淘来的,有什么不对吗?
  范丽是来请司马阿罗算命的。她催促罗丹去请老先生。从刘家到司马家,两个小院隔了不到三十米,罗丹还是骑上摩托车,飞驰而去。那边早有人闻声而出,接过摩托,抬腿跨了上去,离弦之箭般地掠过。罗丹走回来,跟范丽解释说,老先生喜欢速度。刘先生说,还喜欢技术。
  司马阿罗驾着摩托在大院里转过几圈才回来。见我手中拿着旧书,不待发问就答,这本书可是很有些来头呢,50年代初,陈渠珍赴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作为礼物亲手把它赠送给贺龙。那时正好解放军进藏,贺龙心想此书也许有些参考价值,就转赠给了十八军首长。至于如何辗转到了咱们民间,司马阿罗若有所思地答非所问:还应当有一个善本,不是陈氏所写,包括了这本书的内容,但是更完整,真实,更好看……
  有这样的一本书?在哪里,谁写的,书名?
  被问的人皱起眉头作苦思状,终于也没想起:不是马上能想起的,我早就在想了,总会想起的,只要存在就能找到。总之这本书,他指了指这本繁体竖排半文言的旧书,总之这本书表面看来全篇在写个人经历,但就实质而言,不过用三分之一的分量写了自己和西原的命运,另三分之二呢,是玄机所在。若论反映那个时代,则不足十分之一。然后,我好像听见他还在说,没有黑衣喇嘛,陈渠珍也没到过拉萨,囿于一地一人之见,怎么好说是善本呢?不过这话更像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罗丹说,我跟范丽说了,你会算命,算前生,算来世,你就给她算算吧。范丽,快报上生辰八字。罗丹本名洛桑丹增,简称为罗丹,自从司马阿罗测算出他的前世是一匹马,一匹红色马,再往前推若干前世都是藏北高原大型动物,他自豪极了,一再想象着自己往昔矫健的身影,推而广之交替成为野牦牛或藏羚羊,藏野驴也很不错嘛,健美和速度的象征。原本就酷爱动物的罗丹,其后全神贯注于野生动物的研究和保护事业,竟成专家了。
  老先生坐下来,煞有介事地翻开一本藏文的横版长条经书照本宣科:范丽啊,你曾经是一种爬行动物。再前世是拉萨一女子,再再前世都是西藏人,所以你今生又来啦……
  此前老先生也曾给我“算”过,说我前生是个武将,来世是个贤臣,证据在左肩,有一颗黑痣。不用算我也知道,司马阿罗的前生是谁,黑衣喇嘛!再前世,还是穿黑衣的喇嘛,佛教之前的前世里,应当是黑衣巫师,总之神职人员。生生世世从事一种职业,烦不烦哪!
  司马阿罗是谁,黑衣喇嘛又是谁,且听作者慢慢道来。此为本书公开的秘密,说白了,前者为虚构后者是真实。司马阿罗这个名字本是脱口而出的,过后想来竟有如神助。依稀早在南北朝时这个古姓的前辈便遭诛杀,后人被迫改姓,用于当代人,显见是子虚乌有的意思。子虚乌有的还体现在他被赋予的某些神通,出于行文需要被虚构——面对历史的迷茫和现实的困扰,作为作者我多么需要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人来指点迷津,释疑解惑。顶好是史实的在场者,现实的指导者,未来的预言者,什么者都是又都不确切地是;因为需要客观和全知,按照作者理想,他应当是个超越者:超职业,超民族,超宗教,超时空,超然物外,既有道家的自本自根,又具佛家的正等正觉,纷纶而集合,无限而为一。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概念,一个文学形象应运而生:其人身材高而瘦,总是一袭长及足踵的黑色工作服,这样看来更接近一个影子幻象的特征。然而除此之外,由于过分强调上述内在特质,忽略了其人外貌是个失误,以至于他一直就带着半成品的痕迹,类似影像。每想起这个人来,便有熟悉的面孔重叠而至,以至于面目不清,呈浑沌之象。庄子讲过关于倏忽与浑沌的故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相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所以不可雕凿,不可解析。当司马阿罗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时,这一骨感雕塑便就活了起来,走动起来,而且越走越远:人格独立,自行其是,自在自为。他仿佛某个隐在的石化之物相机而动,终于被激活,借躯还魂。司马阿罗十分满意对于他的创造,尤其是有关浑沌的神来之思。我本就是浑沌的魂兮归来,这个名字也好。
  一旦作为实相存在,他需要一个出身——有了,就让他生在甘孜,两个民族的血脉反复混合的家庭,这样的家庭必使他具备藏汉两种文化传统背景,同时理所当然地精通汉藏语言文字;他需要一个通常又不一般的经历——也有了:少年出家,此后作为托钵僧行走康地。解放军路经甘孜时,他应召做翻译,就此进藏。至于此人特别之处,我宁肯相信他拥有某类神秘超验——又有了:人类本有一古老梦想,试图掌握宇宙时空奥秘。现代西方神—人智学确信宇宙磁场如同一盘巨大磁带,将往昔现在未来的信息全部录制在案,西方神智学者并托言这一名为“星际微光”的宇宙记忆,其破解之钥经由东方的印度和西藏的雪山喇嘛所传承。体现在司马阿罗身上,其超验本领与其说后天习得,莫如说与生俱来;与其说与藏密有关,莫如说更为契合这一观点。作者我初步涉猎了彼一海外奇谈,认为正当其用,不仅因为事出有因,另有功利考虑是为本书故事耐看,并顺便向古往今来凡人类思想幻想及其探索所做的长期努力致敬——既然我们可以维护生物的多样性,文化的多样性和认识论的多样性自然也在其中了。
  一旦作为实相存在,他就早已存在,远在被创造之前,已然有着一部完整的个人史,并让我在此前就认识了他,这也符合文学常态。起初我这个创造者颇有些沾沾自喜,后来发现不对了,那些高而弥深的禀赋和况味远在创造者想象力之外:佛家的本体,道家的风骨,神秘主义行为种种,兼之酷爱技术。到后来,也就是本书写作过半的时候,方才发现这个所谓的中央之帝的存在有些大而无当,不知其可,好在他到最后是自动退场的,否则的话……
  
  差不多与我们捧读石印本的同时,藏学前辈任乃强先生以八十七岁高龄重新进行过勘校补充、非正式出版之“内部资料”《艽野尘梦》到手,迅速翻至“天花忽陷”处,虽在意料之中,但看到西原之死时仍觉伤感。从这个版本中,我们不仅获知了书名,作者名,结局,还看到了任乃强先生当年所写编者按,由此得知《艽野尘梦》曾连载于1940—1942年《康导》月刊,篇首任乃强先生所作“弁言”,简介了该书问世过程:
  张厂长志远游南川归,示湘西陈渠珍所著《艽野尘梦》。余一夜读之竟。寝已鸡鸣,不觉其晏,但觉人奇,事奇,文奇,既奇且实,实而复娓娓动人,一切为康藏诸游记最。尤以工布波密及绛通沙漠苦征力战之事实,为西陲难得史料。比之《鲁滨逊漂流记》则真切无虚;较之张骞班超等传,则翔实有致。适学友之喜研究边事者来过,偶以贻之。辗转传阅,一月之内,更十数人,原册已破,而求阅者无已。或请于《康导》(月刊)转载,以慰向隅。余以其为追忆之作,人名地名及追述史事,难免偶有小误,每有省笔隐文,未能使局外人澈然明了之处,乃就个人所知及访问所得者为之校注数十条,犹裴松之事陈承祚之道也。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五日南充任乃强记。
  

[1] [2]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