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为首大汉身后应声闪出,轻飘飘来到眼前。顿时,两双眼睛充满惊喜,四道目光纠缠一起,难分难解。那女孩心想,好一个清秀白净的帅哥,他从哪里来呢,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一眼望去就像认识了一辈子?在所谓的夏徽那里,更是喜出望外: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你看她蓬头赤足,只把一袭粗麻布绕过肩颈自然垂下,腰间一束;你看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雪山湖泊的清澈,那可不是一般的美,是仙子气鬼魅气精灵气十足,是清纯之气聚之为形啊!难怪让当年的夏徽一见钟情。
语言不通,那个夏徽一时窘迫,急中生智,把手中圆镜顺手塞给噶雪。这一来女孩子有事可做了,从此往后的几天里,十六岁的噶雪无时无刻不在自我观照。从前以水为镜,影影绰绰涟漪荡漾的一张小脸,现在可是真真切切可视可感,皱眉,微笑,做娇嗔状,生气状,种种怪相惹得自己乐不可支。那个夏徽心想,哪里是爱上我了,分明是爱上了镜子和镜中人了。这样想着,还是不时采摘些荆条鲜花,编成大大小小各样花环,戴在头上的,挂在胸前的,手镯脚镯,有时是五彩缤纷的,有时清一色蓝色龙胆花。这个时候,噶雪就把两张年轻的脸一同投入镜中——这二人相依相偎,山林青翠,山溪叮咚,晨光晚霞,犹似置身上古神话。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啊何为如花的美眷啊何为似水的流年,就让我忘形于这古时的山野,把后来的世界忘却……
包包老爷对夏徽行踪一无所知,每天只是翘盼各族来归,扳着指头,在草图上添上一笔再一笔,不由不心花怒放。这一天有信差赶到,飞递边务大臣赵尔丰手谕,委任阿卜西扎为招抚员,并发一木制令牌为凭。阿卜西扎诚惶诚恐谢恩不迭,又拉过札噶嘀嘀咕咕。只见札噶抚掌大笑,原来是阿卜西扎想要举行庆典。包包老爷当然顺水推舟,心想他追随自己那么多天,有关招抚的道理已是耳熟能详,讲说起来头头是道,何如让他就此登场,接管招抚事务。这样想着,再备一份贺礼,请札噶带上留声机助兴。
阿卜西扎的官寨里通宵灯火,按照官府的样式重新整理过二楼客厅,更换了茶几座椅靠垫。阿卜西扎则连夜亲手缝制了一件披风,用的是包包老爷赠送的大红绸。第二天清晨当札噶迈进客厅时,就见“朝廷官员”身份的阿卜西扎身披红绸披风,手捧委任状和木制令牌,落座在虎皮座椅上的威武姿势。此刻这位野人山唯一吃“皇粮”的人沐浴一新,脸孔涂得锃亮,以洪亮的嗓音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话语间不时把眼睛一睁一眯。前来归诚的各部首领和本部落大小头目分列两旁,一一献上各自的丰厚贺礼和冗长祝辞。札噶回来描述说,听起来人人能说会道,就像是置身百鸟林中,满耳的百鸟和鸣。
札噶描述中最令包包老爷喜不自禁的是庆典的正餐。夫人亚嘎学厨出了徒,率领一班女子,仿照包包老爷的菜谱居然做出了一席佳肴:清炖牛羊肉、红烧野兔、松鸡烧蘑菇、辣椒炒鸡蛋、凉拌牛舌牛肚之类,手艺虽比汉人大师傅逊色,但照猫画虎也让各部落来宾大开眼界,大饱口福。札噶评论说,单凭这一点,未来阿卜西扎的地位就无人能比。包包老爷为此喜不自禁,没想到行之有效的怀柔手段竟在口味,有道是食色性也。
陆翔把前来投顺的各部人口清册和草图造好誊清,请包包老爷过目。陆翔出生在云南中甸,父汉母藏,所以娴熟藏汉语文,几年来一直追随包包老爷做翻译,从阿墩子到科麦。只是西抚到察隅就派不上用场了,只得协助书记官夏徽做些抄写工作,这几天更是全部代劳。包包老爷一一翻阅审看,左近十多天以内路程的部族均已就范,再远些的例如南方的戳罗乌尔兔族尚未到达,听说那个部族以文身豁唇为美,所以称为“兔族”;另有北部俞族女酋长系阿卜夫人的姐姐,捎话来说孩子重病在床,不能前来,希望包包老爷归途中前往。如此看来,宣抚事宜接近尾声,只消将这些清册和草图用藏汉文照抄两遍即可。
忽想起夏徽有几天不在眼前活动了,就问起来。札噶和陆翔两个不答,只是挤眉弄眼。包包老爷越发稀奇,在这语言不通之地,这个年轻人能跑到哪里去呢?
札噶当然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傍晚时揪回了夏徽。年轻人低着头,搓着手,不好意思开口。札噶代言,说他正与仲族头人的女儿噶雪热恋呢。那可是前世有缘,没见面就知道人家的名字,一见面就像百年旧相识。
包包老爷一听就瞪大了眼睛盯住夏徽。边军一向纪律严整,任何有损军威的行为都将受到严厉处罚。夏徽急忙辩解道,我可是准备跟她成亲的,我一定要带走她。
这如何使得?包包老爷脱口而出,本能地反对。
札噶一旁笑起来了,说老爷啊老爷,敢情您挂在口头的汉番一家一体同仁都是假的啊。您想想看,若是他俩成了婚,将是野人山美事一桩,不光仲族,所有的部落都将跟您成为甥舅亲,这可是比一应的承诺契约更可靠。再说了,赵大帅不是也鼓励边军将士就地成家,许多人都娶了藏族女子为妻吗?
包包老爷不禁笑起来,所言极是,把噶雪叫来吧。
噶雪早就躲在帐外,听得传唤,居然款款走来,躬身行一个汉式女子礼,口中用汉话道一声“老爷万福”。包包老爷闻听大悦,定睛看过,说了声难怪。
说办就办,包包老爷掐指一算,就定下后天为大喜之日。按照汉人规矩,补一个阿卜西扎做媒人,包包老爷权作高堂,令札噶负责筹办并主持婚礼。包包老爷随即翻箱倒箧,挑拣了还算看得过去的一件旧夹衫、一双半新布靴,算是婆家礼物送给噶雪穿起,另送两匹绸缎赶制嫁时衣。
喜事连连,野人山中又迎来一个意外的狂欢节,族内族外所有在当哈工的人们足有数百。据夏瑚日记记载,这个婚礼从白天的一整天持续到夜晚的一整夜,狂歌狂舞暴饮暴食,第二天当哈工酒气四溢,所有人都醉卧了一整天。大锅灶没日没夜在烧煮,累计吃下牛三头、羊三十只、野兔野鸡各上百,新猎杀的和库存的一扫而尽,带来的白酒和新酿的米酒不计其数。这一盛事经由四散而去的各部落代表传播开来,传诵了很多年,直传得走形成了神话,讲神王包包老爷,如何带领他们步往天庭,听闻仙乐,饕餮天珍,大醉七天七夜云云。
而刘先生离开夏徽之时,很遗憾,恰在新婚之夜。当那个夏徽被众人灌得五迷三道,由札噶搀至门前,趔趄着推门而入,就听见咯咯笑声传来,新郎的眼睛被一双小手蒙住了。那个夏徽立足不稳,踉跄倒地,只不过三百六十度一个翻滚,时空为之改观,场景大变:房舍灯烛不见了,只见满天星光遍地草莽,细看怀中新娘,哪是噶雪,分明朵朵。
卡垫上的刘先生霍地坐起,环顾四周,努力回过神来。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我这边有关灵魂的提问还没说完呢,那个可爱的格龙回答我的问题真是南辕北辙,他说的是灵魂的记忆问题,而不是存在的依据。你叫噶雪,又叫朵朵,她们是谁?
刘先生不答我的问话,只恨恨地剜了司马阿罗一眼。被剜的人颇不自在,悻悻说道,我早说过,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久违了就生疏了。没把你放到哪个地方回不来,就算不错啦。从前黑衣喇嘛就常说,紧要关头出差错,现在只好说,关键时刻掉链子。
这位刘先生再也没能回到从前,没精打采暗淡无光地写完了刘赞廷和包包老爷两段历史行程的结尾。
婚礼,婚礼,兵荒马乱的岁月,生活也在进行,这个发现价值不高,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普遍真理——刘赞廷走到哪里了?正在八宿主持又一场婚礼。
第二次成人之美。刘赞廷受命赴八宿清查户口,做设治准备。在八宿驻扎的第十天,忽听一片喧哗之声,有人投河自尽。李焕章打听回来报告:投河者名叫曲美,已被人救起。曲美是什长邱定国的房东女儿,邱定国一时情迷,承诺了婚约,激情过后,才发现曲美不美,尴尬地改口说再考虑考虑。曲美一听就不想活了。此事引发公愤,当下的群众舆论是汉兵强奸未遂逼女投河。刘赞廷听罢感到事关军队声誉,传唤当事者当即开庭。那曲美由其母陪同来了,十八九岁一个高大黑胖丫头,而那邱定国则是英俊一男。两相比照,刘赞廷心下明白了八九分。邱定国嗫嚅着说过前因后果,坦白说心情矛盾:因一时冲动颇感后悔,因致人自杀心中惭愧,此刻面对又不免心生怜惜,不知该如何是好。刘赞廷询问曲美的母亲意下如何,那母亲说,让曲美自拿主张吧。问曲美,曲美低头不语,尽在不言中了。刘赞廷转而劝导,定国啊,你看这曲美身材健硕,力壮如男,分明旺夫之相嘛,定会成为你这一生好帮手,再说男子汉一诺千金,始乱终弃实属不义。邱定国见长官发话了,只得从命。于是婚礼立刻举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对方——哭哭啼啼转眼间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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