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银花”。那是一头标致的纯黑母牦牛,只因前额正中一小片纯白旋成一朵花的模样,就有了好听的名字“银花”。此前它已多番被那头健硕的野牦牛诱拐,时常三几天不回家。那天它在那头公牛的陪伴下,一改往日从容,以少见的快步回家,穿行于牛群时一路低语,然后径直走到帐前高声“哞——哞——”叫起来,群体的牛头也朝着同一方向发出和声。
  紧接着是栗色马“疾疾如风”从远方奔来,尚未见到它的身影时就听到一声昂奋的长啸。这匹马不仅加入了牛群的合唱,还扮演了高歌高蹈的角色,造型就像是疾奔时被悬崖勒马那样:身架直立,前腿弯曲,后腿蹬直,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它的急切。
  最后是绵羊和山羊的加盟。黄羊在队列中窜来窜去俨如鼓劲加油的啦啦队。羊子们对自然变化的敏感程度不及野牛和野驴,但温顺的性格培育了从众心理,一整天大家眼见食草类大家伙的队列从身旁仓皇而过,大难临头的消息风一般传遍草原,陡生“否则就来不及了”的紧迫感。
  “阿黑”顿时感到选择立场的困难。这只忠实的大藏獒牧羊犬,夹在主人和被保护者中间,吠声含义不明。
  老婆桑桑感到不安,她撩开帐门走出来。先前朝向男人岗嘎的几百双牛的眼、羊的眼和一双马的眼全都齐齐转向她,“咴咴咴——”“哞——哞——哞——”“咩咩咩——”“汪,汪汪”的合唱又掀起一轮高潮。
  老婆桑桑的目光越过牛头羊头马脑袋,注视着老远处徘徊的野驴群,不远处守望的公野牛,隐约地还望见羚羊角的攒动,忍不住开口了:“我怎样说过的,早几天就该动身转场啦!还有五六天的路程哩。”
  男人岗嘎心里也觉不安,但自以为是的惯性会让他坚持了再坚持,于是故作轻松地说:“没听老人说吗?羌塘无大雪。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夏秋草场,让咱们再做半个月的国王和王后,就半个月,嗯?”
  老婆桑桑本来就对游牧到无人区这样远离人群的地方深感不满,你看骑马快跑两天才到冬窝子嘎尔曲,好邻居们的游牧点也在一天的马程之外。换算成赶着牛羊的距离,费时更在两倍以上。冬窝子那边还有老母亲和在乡小学读书的大女儿。整个夏季里,除了自己的男人和一双儿女,还有自家的一名雇工,她就从没见过一个外人。男人岗嘎倒是时常往来于游牧点和嘎尔曲、乡驻地之间,驮去羊毛、酥油、牛羊粪燃料,采买来盐茶糖生活必需品。有一回去得最久,赶到地区参加赛马会。不过连续三年了,“疾疾如风”从未拿回过一个名次。取名“哈瓜”——“风”,不过是表达了一个愿望,这宝贝儿听到这名字也不免深感羞愧——在此需要说明的是,刘先生骑过这匹马,认为只要训练得法,还是很有潜力的,并且确定了汉名“疾疾如风”,也是祝福。
  老婆桑桑拿这些话说来说去,男人岗嘎听得不耐,扯着嗓子吼起来,驱赶请愿团伙。十岁的男孩普和六岁的女儿琼琼跟在妈妈身边看热闹。雇工是日喀则来的三十几岁的农民阿旺,本来说定秋收时结账走人的,岗嘎许诺多加两只羊子的酬劳,所以命该如此地跟随这一家困守雪野。
  家畜们眼见这阵势,个个心怀郁闷,归圈后仍在嘈切议论。这一夜就成了决定逃亡哗变之夜。先行一步的是栗色马“疾疾如风”,它和“阿黑”是至交好友。临睡前岗嘎视察了一遍牛啊羊啊他的臣民,还见“阿黑”围着“疾疾如风”转来转去,第二天一大早便双双不见了踪影。后来据岗嘎分析,定是“疾疾如风”不顾“阿黑”劝阻,执意逃遁,“阿黑”追赶它走得太远。
  阿旺和普分别赶着牛羊出牧时,脚步已经有些跟不上;东奔西跑一整天,两只脚的终于没能追上四只脚的。到傍晚收牧时,大部分的牛羊已然逃散,两个放牧者垂头丧气地赶着牛羊各二十多头回来了。尽是些老的弱的年幼的成员。“阿黑”不见了,保护家畜的任务就由狼狗“大狼”承担。“大狼”是本乡一位商人去拉萨做买卖时带回的,岗嘎看着稀罕,拿一把祖传的银鞘藏刀从商人那里换了来。
  往下的事情不提也罢,面对老婆桑桑徒劳的数落,男人岗嘎闷声不响。当他最终下决心告别他的国土时,雪下起来了。
  无风的夜,雪花飘落得也悄无声息。桑桑一踏出帐门,陡见铅灰天幕下雪花纷飞,大地银白。牦牛们身披雪衣或站或卧,羊们有一些骚动。忽觉视野里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直听到哪里传来鼾声,才记起是阿旺的布帐篷被雪压趴了,阿旺在雪被下打着呼噜。
  岗嘎一家就这样陷入困境。无风的连日大雪是最糟糕的。风雪交加的时候,高处的雪随时被吹往低处,牛羊总是有处可去;或者虽无风但只下一两天,十月份的天气不会积雪。但这一次不同了,无风的下雪天持续了五天五夜,到第六天,虽然雪云一扫而光,天空澄明得如同一池湖水,大太阳一早就明晃晃地露脸了,真正的灾难却刚刚开始:表层的雪会被晒化,但在夜间会结成冰甲硬壳,即使起了风也无济于事,整个冬季都休想消融了。
  五天里牛羊们没吃上一口草,家中存粮本来不多,青稞和炒面全都拿来喂了牲畜,饥饿难耐的羊们仍然开始相互啃啮身上的毛聊以充饥。岗嘎把两只光胳膊揣在前怀里,在雪地上走来走去,两只空袖管在羊皮袍两侧荡来荡去。岗嘎终于作出一个明智的决定:趁着还没饿死,赶紧宰杀。阿旺答应把风干肉卖到后藏农区。
  这一年受灾的不止岗嘎一家。唐古拉南北大面积草原被冰雪覆盖,游牧的人大多还没返回冬窝子定居点,那里好歹有人和畜的口粮燃料储备。救灾的“黑鹰”直升机按照县上提供的游牧点,每天往来飞行,空投御寒的、充饥的、取暖的衣物、粮食、草砖和固体燃料之类。直到空投的最后一天最后一架次,救灾的人自以为完成了最远一处的空投任务,拐了一个弯准备返航时,方才发现了最远之外还有最远。
  直升机降落在岗嘎的帐篷前,身穿皮大衣的人钻出舱门,是刘先生来了。来不及闲话叙旧,岗嘎和桑桑就急忙引他钻进帐篷,看躺在垫子上发着高烧的男孩普。普重情义,“阿黑”是他的第一好友,“疾疾如风”是他的第二好友,另外他也喜欢“银花”。自打那晚一起失踪,男孩普哭了几回,雪一停连个招呼也没打,一个人出去找它们了。结果是岗嘎沿着雪地上的脚窝追赶普,到半夜背回来,男孩的脚冻伤了,受了风寒发起高烧。
  刘先生说救人要紧,大家上飞机吧。阿旺自愿留下来,继续宰牛羊,鞣皮子,守好家。
  岗嘎一家在县城没住很久,就返回了冬窝子嘎尔曲。男孩普被“扣”下了。县教育局的人听说普上过三年级,就说学龄少儿应当继续读书,留在县城重新再上三年级,上了小学上中学,成绩好的话还可以报考北京的西藏中学呢。
  冬窝子嘎尔曲既热闹又冷清。热闹在偏远的游牧人陆续归来,冷清的是每家的牛羊都损失大半。好邻居嘎嘎在返回的路上居然碰上了坐在大车顶上的雇工阿旺。原来是一支去无人区的地质考察队的车队走岔了道,顺便把阿旺和冻干的牛羊肉一并带回了地区。阿旺带话说春播以后再来。乡里救灾统计时岗嘎报了个全军覆没的数字,县上决定从南部轻灾区调剂给他家二十只怀胎母羊,作为可持续发展的生产资料。
  岗嘎和桑桑怀念那些走失的牛羊,每天张望着西北方,神思都有些恍惚。有时互相劝慰,有时难免发生不愉快,这主要是由桑桑的抱怨引起的。春天的太阳穿透力强,融雪的速度加快了。草原斑斑驳驳露出了底色,粉红的细小的羊羔花开放,牧场上振奋人心的接羔育幼季节到来。这一天开来了一辆吉普车,地区和县畜牧局联合组成考察组在牧区巡回检查灾后恢复生产的情况,刘先生也在其中。岗嘎找到他,说好几回梦见失散的牛羊又回来了,他想去上一年的游牧点看看。刘先生爽快答应,说反正要去西南方的措拉乡,绕个道也无妨。
  小吉普跑在旷野上,不时可见早已风干了的牛羊家畜的全尸,还有羚羊和黄羊的。雪灾时它们盲目逃窜,跑来跑去总归劫数难逃。第二天下午,接近无人区的地方,只见西半天一片烟尘,渐渐浮现出大群野驴如腾云驾雾般。整个冬季野驴们不知躲在了哪里,整个冬季它们也未见一人一车。此时发现了目标,满怀激情奔驰而来。野驴是长跑健将,最大心愿是与车辆一比高下。野驴群迎面奔来,绕了一个大弯从车后几百米处急起直追,将要超车时来个群体冲刺,越过车头时齐刷刷侧过脑袋,向着小车行一个注目礼——眼神里满是得意的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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