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陈渠珍好气好笑又焦急,硬是将钟颖拖起,好言相慰:木桥已焚,敌兵不至到此。
钟颖惊魂未定,想举步却迈不开腿脚。加之体格肥硕,平日惯于乘轿骑马,今夜乱石滩中,竟无半点足力。陈渠珍急召两队人马,选精壮汉子二十余名,连同钟之侍卫队,轮番背负,直到冲出险境。
波兵虽仗人多势众,武器却大大地不济,火枪土炮发射迟缓,平日战术模式,一遇对方反击即逃逸,待枪声平息再返回。此次仍是故伎重演,所以钟部全军得以全身而退。中午抵鲁朗清点人数,只有两个士兵受了伤。只是竟夜作战行军,既饿又累。陈渠珍勉力布置完哨兵警戒,昏昏沉沉回到营帐。西原端来面饼和一盘爆炒牛肚,才吃了几口便昏睡过去。一觉醒来,夜色已深,手中还捏着一块面饼。
陈渠珍坐起身来,掀开覆盖身上的大氅。西原不愿打扰他的睡梦,径自和衣蜷在卡垫上也在熟睡,月光照上面颊,如同塑上银辉。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想到两月来的恶战中,西原寸步不离左右,年纪虽小却有见地,每遇险厄便挺身向前,陈渠珍不禁心生感激和爱怜,不由想到黑衣喇嘛所言不虚。
西原张开眼睛,黑暗中一见夫君的面容,笑容便在脸上荡漾开来。才要起身,便被陈渠珍按住:就这样躺着,让我好生看着你。
西原执意起身,把那盘牛肚重新炒过,看着陈渠珍狼吞虎咽。
唉,桃花该是开过了,西原忽然有些伤感。离家时桃枝上刚刚鼓起花蕾,一场征战,正好错过了花期。
噶朗王白马策翁写给钟颖的求和信没能送达。稍稍做了些手脚,信件就落在了反对求和的王弟德塞的手中,轻易就把噶朗王和波密绑在了战车上。当然战车只是比喻,藏地历来不存在轱辘之类工具,尤其在波密,深山无路,有时连战马都难于乘骑,这正是主战者所倚恃的天险。
噶朗王并不知信的下落,只是不断听到官兵集结和进攻的消息;洛冗的前敌防线,则不时有捷报传来:官兵在进攻噶朗的途中,被阻在八浪登;官兵败退,纳衣当噶激战;官兵继续败退,退守冬九,退回鲁朗和德摩,波兵大胜。噶朗王白马策翁得到这些消息,先喜后忧,喜忧参半。黑衣喇嘛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战事稍息便向大王告辞,南下白马冈,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临行前向噶朗王说,大王若有危难,可即去白马冈暂避。不过一定要轻装简骑,星夜遁走,不可声张招摇。
波密初战失利,距第二次出征之间,约有一个半月时间,从四月中旬到六月初旬。部队在鲁朗休整待命期间,发生了一次重大变故:前敌易帅,罗长琦取代钟颖。
钟颖以指挥无方被撤换。这正是联豫一举两得的盘算之一,整肃内部的计划由此实现。当年联豫奏请派兵进藏,没想到老慈禧竟选派了二十岁的皇亲钟颖作协统,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本就心存不满,而钟颖果然表现幼稚,面对波密居然主抚,或言抚不成再剿。联豫索性架空了钟颖,且让他去讲和,这边厢直接指挥陈营直插敌后,先行开战。有了这一背景,波密之战远不似看上去那样简单。
四月下旬,罗长琦走马上任。钟颖心怀怨愤,相见并无一言,移交公务印签,仍是一语未发。第二天启程,士兵倾营而出,挥泪相别。统带陈庆率各营管带陪送到德摩山下。钟颖终于忍耐不住,口出怨言:识人不察,致有如此下场。当初谬托心腹,今日反为所乘!
众人不解其意,请告端详。钟颖这才将积怨倾诉:当初罗长琦身为边军统领,因失机被赵帅撤职,留帅幕做文案。进藏途中,我曾去德格谒见赵帅,罗正郁郁不得志,苦求我与宫中通融,调任藏中。我被他的辞恳意切打动,密电上报北京和拉萨,他才领得参赞大臣衔赴拉萨就职。没想到过河拆桥,如今竟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岂不是恩将仇报!
对于罗长琦其人,陈渠珍早有所闻。他本是赫赫有名的湘军统领罗泽南嫡孙,忠臣之后,将门之子,本人出身翰林。先在军机处行走,后调任赵帅手下边军统领。此人不但好谈兵事,尤擅书法,不意反为所累。光绪三十四年岁末,边军后营程凤翔平定藏东南闷空一带时,藏军首领率兵逃至冷诸寺,程营将其包围十余日,程凤翔派飞骑请统领罗长琦示下。罗草书手谕,密令“生获尤妙”。不料繁狂草体,程凤翔辨读为“生猎火烧”,当即选一北风大作之夜采用火攻。于寺门泼上煤油,纵火焚烧。火焰贯楼而起,藏兵齐集楼顶呼救,愿缴械投诚。但为时已晚,大火扑救不及,坠楼逃生者断臂折腿。达赖喇嘛在拉萨得知消息,急电北京,状告官军“一夜烧杀喇嘛千余人”。朝廷震怒,即命四川将军苏鲁岱查办。真相既明,统领罗长琦以草书误事,撤职候参;程凤翔则以误读之过,革职留任。以此为鉴,嗣后赵帅专下一令,要求机关军队凡公文函札一律使用楷体,禁止草书。此事一度在边藏军中传为笑柄。
罗长琦得钟颖举荐之力,由朝廷任命为驻藏左参赞大臣。以其出身、阅历和年龄,联大臣备极欣赏,对少不更事的钟颖越发不满,久存取代之心。趁此新败之机,上奏朝廷,不待军机处回复,便自行更换。
年过五旬的罗长琦正当盛年,素以治军严苛著称。久知钟颖宽以待下,军纪松弛,一到鲁朗便雷厉风行地整顿军务,多所更张。此前联豫为扩军增员,已在川境招募新兵,备充将官。此时新一轮官兵正好抵达。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钟颖旧部不免被冷落遭贬抑,罗参赞则培养新到之军为亲信,重用川人周春林、张鹏志等。陈渠珍境遇不妙,先是以贪功冒险导致兵败、且与同行作战的二营管带张鸿升不和为由,被大加申饬,险遭撤职;继而因其毕竟英勇,念其新败,留职记过,责令戴罪立功。为此官兵多有不服,为日后波密之乱埋下了祸根。
陈渠珍心中耿耿。波密之役,出生入死,铩羽暴鳞,体无完肤。但败军之将,何由分说。好在新兵补充,另添一新兵队一百六十人。此队几乎全部为湘西子弟,听说三营管带陈渠珍是凤凰人,一致要求归其统辖。乡亲乡谊使郁闷中的陈渠珍心中宽解许多。
此时赵尔丰已接替其兄,调任四川总督。赴任路上接藏中求援报,即保荐边军统领凤山将军赴藏驰援川军。
第二次进剿波密于宣统三年六月初开战,增援部队边军前营彭日升、左营夏正兴、中营顾复庆、后营程凤翔,自南北多路进军,直指波密上下各部。赵帅旧部之能征善战,与钟颖治理的川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大军席卷,所向披靡。波密军队兵败如山倒。在这场扫荡波河六域的战事中,各路人马各有特色:彭营冲得最猛,不愧为“彭先锋”,一路掩杀的迅猛程度几乎等于强行军速度,如入无人之境,战果看来最为显著;程营打得最烈,饿着肚子一天内连夺四卡;顾营亦即刘赞廷所在的中营路线最长也最逍遥,长驱波密未经一战未伤一敌,一路经历在许多年后刘先生描绘得丰富多彩;谢营最搞笑,谢国梁奉命率领的是以硕、洛、边三地民兵近千人组成的藏军,也正是前年跟从僧官登珠的那批人,此时虽做了准官兵仍是乱哄哄的一大群。因为战斗力弱,跟着夏营南下只配打扫战场,既与被俘的、投诚的波兵混杂莫辨,又无军纪,沿途时常扰民。每逢长官谢营长愠怒斥饬,藏兵就叫苦连天:眼下正是麦收季节,我们还惦着家中农活呢。谢国梁只好上书凤山将军,请求允准自愿回家者五百余人,各发二十斤青稞、五元藏币,特嘱归途鱼贯严肃而行,不得骚扰百姓秋毫。自愿留下的百人在倾多寺承担守门守桥任务,精壮者三百余人随谢营长驻扎曲宗和松宗。
在边军、川军、藏军合力攻势下,波密军队兵败如山倒,噶朗王白马策翁携亲信眷属数十人,仓皇奔逃白马冈,被该部落所杀并献其首请功。
战事稍息不过两月,噶朗王便获急信,称赵大帅边军程凤翔程大老爷的兵马杀来。这真是一个要命的坏消息。几年来程大老爷在滇川藏边身经百战,所向无敌,传说中他是一个以人肉下酒的凶神,敌手莫不闻风丧胆。噶朗王即命洛冗带兵星夜赶往东南一线防堵,却不料北线又吃紧。边军“彭先锋”从硕般多杀来,逼得王弟德塞节节败退。而先前连连败退的川军又重新发起进攻。留守西线的波兵势单力薄,当即溃不成军。各路兵马四散而逃,洛冗率残余兵力闹哄哄退回噶朗。噶朗王城本有险可据,可是一夜间城内传言四起,说是天兵十万自四方八面杀来,抵抗者必死,唯有投降一条道儿。人心大乱,残余波兵一股股窜向城外,四散回家,刀矛盔甲丢弃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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