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为啥子嘛?那位马队营长插话。张漠横了他一眼,嫌他干扰了宣讲的气脉,不过还是给了解答:色拉寺说,今番开战是为了和藏人对打,不干!——今天,要商讨的是应对之策,请各位提出高见。
在座将官轰一下议论起来,有人说救急要紧,还是让哲蚌寺代劳吧,有人说不然改派某家某家大贵族;一个声音高了起来,色拉寺胆大妄为,居然违抗军令!立即有声音附和发挥:枪打出头鸟,我们也来个大军围困!有人反驳说,杀鸡焉用牛刀,只消把大炮架起,炮声一响,必定投降;寺门一开,银粮全来。张子青发言,按照其人一贯风格,他应当想到财物,果然如此,他的话被人记录在案的是:还有金灯,色拉寺金灯好多哇!有人表示不赞成,炮轰色拉寺?此事非同小可,闹不好要出乱子的。从前明知他们怀有贰心,联大人都没撕破过脸皮……
张漠摆摆手,示意肃静,看来早已成竹在胸:各位言之有理,色拉寺的确胆大妄为。公议局实际就是新政府,新政府正要树立权威,是色拉寺自己跳出来硬往炮口上撞的。
郭元珍接话说,新政府需要财政支撑,色拉寺若不听令,财产正好可以充公。
履新伊始,一直矜持默坐的何光燮这时站了起来,言辞铿锵,一锤定音:打下色拉寺,不光是煞一煞藏番威风,还是做给前朝旧人看的——他们做不到的,我们能够做到;他们做得到的,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张子青不失时机地站起:三营请命,愿做主攻!
色拉寺与札什城兵营同在城北,两两相望,寺院倚山坐落于高坡,几乎就在大炮射程以内。张子青回到札什城略作布置,四门大炮就推出了城外。这位新营长安排一轮炮轰过后,派人前往寺内送信,通告寺院堪布投降时要手举白旗,以免误伤;拒不投降,大军压境。
正当此时,联豫和钟颖还在准备明天移交的全部公务。本来公议局早在腊月底就下令上缴原钦署一应公文档案,联、钟声称文档需清理,饷册需详核,提请宽限一个月,待二月初可以全部交清。昨天又收到时限为三天的最后通牒,连夜进行最后清点。炮声响起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派人一打听,才知大事不好。联豫惊出一身冷汗,钟颖一跺脚转身就走。联豫一把拉住他,说,去哪里,找谁去?既然他们早就把我们晾在一边,这炮明摆着也是轰给我们看的。咱们把移交事办完了就撤吧,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那边炮声时断时续响过两天,作为目标的院子里炸出几个大坑,围墙炸出几个大洞,炸坍了一角偏殿,惊走了附近天葬台的大群秃鹫。张子青亲临前线阵地指挥,很纳闷何以不见手执白旗的人出现,拿不准是不是该发起地面进攻,以免三营人马在兵营中等得不耐烦。遂决定第三天清晨再轰,这一次可要对准正殿啦。炮手们刚刚各就各位,忽听寺中长号喧天,鼙鼓震地,忽见寺门大开,一片绛红色的袈裟阵潮涌而出,晨光中鲜亮一片。僧人们俨如忿怒金刚,手执长枪大刀棍棒各色武器,漫山遍野掩杀过来。比景象更可怖的是声音,历经常年诵经千锤百炼过、集结了脑部胸腔丹田共鸣的声音,如牛吼如雷鸣,两千僧众的吼声集合成铺天盖地的轰响,越过鼓声号声扇动耳膜,吽——
炮手们乱了阵脚,撒腿就往回跑。兵营里有勇敢的,居然闻声而出,只来得及把大炮推到城门跟前。僧众大潮一直涌流到札什城下,围着城墙示威性地攻击一番,呐喊一番,待牛角号响过,收兵,退潮。
再说那指挥官,从未经过战事的张子青一时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中翻上马背,不往兵营方向,却朝着八廓街自家落荒而走,从此不见踪影。
不见踪影的大有人在。首战失利,足见新人不堪重任,军中责声四起,怨气沸腾。先前力主炮轰色拉寺的军官皆如子青匿而不见,议局官员无颜坐班,桌椅板凳皆被兵士抢掠一空;张议长销声匿迹,郭部长不知去向,何副总督虑及自身安全,无奈中重投旧主,搬进霍康府,傍着联豫住下以求庇护。
这一炮,反倒轰得公议局散了摊子,哥老会一蹶不振。
军人公推钟颖主持大局,这是他短短几月中第二次当政。上年十月初八,联豫风闻江孜驻军前来拉萨“大汉革命”,急趋哲蚌寺避祸,委钟颖以代理钦差之职。钟颖初试锋芒,不仅平息了江孜、波密乱军的威胁,还曾邀集噶厦高官和三大寺高僧会谈,相商前事不提,同心办理藏事,迎请达赖喇嘛回归。与会者心悦并公推朗顿·贡噶旺秋、擦绒之子等人前往噶伦堡迎请神王。达赖喇嘛与联豫交恶已久,一听说其人不再主政了,欣然同意回藏。只是在此期间情况发生了变化,待达赖喇嘛一行走到藏南浪卡子时,拉萨飞马来报,联豫重出复职,这位神王不由分说,一转身又回了印度。
再次主持大局的钟颖,不由得感到了棘手,面对一个烂摊子,试一试从缓和局势着手?就炮轰事件派人向噶厦政府道歉,不料官厅里无人上班;派人挨家去敲各噶伦大人的大宅门,全都吃了闭门羹。噶厦官员避而不见,是在等待神王示下。飞马已到江孜,从英国人那里可与达赖喇嘛电报往来。此时江孜战事已告结束。先是二营张葆初部被围困支撑不住,讲和了等于投降了:经英国官员从中调停,向藏军卖了武器作路费,经印度海路踏上返程;增援的二营潘文华部打了几仗,也吃不住劲,经江孜代理总监史大人做主,同样缴了械拿了钱走人。驻后藏官员,分别在开战之前之后一一离去。尤其是主持后藏事务的右参赞钱锡宝,变乱开始时尚在拉萨,曾在劫持联豫事件的前两天,主张勤王,提议联豫率兵返回内地,由他来代理钦差之职。未遂,他的卫队长严步云随后带人囚了联大臣。不久后,钱锡宝就在严步云的护送下离藏赴印。至此后藏已无官兵,拉萨官兵一军孤悬。
说起江孜之战,源自神王一怒。十三世达赖喇嘛外貌严峻,内心刚硬,连藏人信徒们都称他为观音菩萨的凶相化身。前番归藏途中听闻联豫复出的消息,旧恼新怨涌上心头,一转身返回印度的同时,不由分说颁布了几道命令,一是严惩当事官员及僧人,二是调集后藏民军围攻江孜驻军——心生牦牛之气,脚踢骡子之腹。其结果是,江孜驻军解体,噶伦擦绒及其子被诛杀,然巴噶伦被监禁,台吉霍康畏罪潜逃。——时人评价说,神王此举足够震慑,说是敲山震虎都不够恰当,杀猴给鸡看还差不多。
此刻,身在印境的达赖喇嘛接到电报,一则以怒,一则以喜:怒在色拉寺遭到炮轰,喜在幸好损失不大,反倒是他们自取灭亡:终于可以公开宣战了!即令先前围困江孜的万余民军乘胜反戈拉萨,令噶厦政府以保护宗教之名动员全藏各地僧俗兵丁合计几万人,从四方八面涌向圣城,对拉萨官兵驻地形成合围。
一夜间形势陡变。城南钦署一带和城北札什城兵营一带各被人墙所分割,如箍上两只铁桶。八廓街从东往西,居中一分为二,大昭寺为双方边界交叉点,南北分据,划街为线;加之以北距城中七华里的札什城兵营一圈,圣地拉萨形同战场,武装人员空前爆满。
南部包围圈中,有军人七八百名,有汉藏回各族百姓商民数以千计。由于事发突然,措手不及,食品类并无过多储备,起初所有的人都对形势的严重程度估计不足。你想啊,几百上千年里,拉萨都没有开过仗,藏汉回满各族间历来不都友好吗?这一次未必就会真的交手。围而不打,过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松懈了吧,何况从四川到北京也不可能不闻不问。大家这样想着,半个月就过去了,军营的粮、商号的粮、各家的粮就都吃光了。对外交往阻断,无处采买更无人敢卖,吃饭问题顿时成为天大难题。不足一月时间,包围圈中的牛马驴骡全部进入口腹,而包围圈未见松动,后援消息杳然,恐慌便一阵紧似一阵袭来。这时候,饿得发昏的人们瞄上了一个地方,策划偷袭。
这一天傍黑时分,一群士兵在暮色掩护下直奔八廓街核心地带。大昭寺近在丹吉林侧旁,现成的粮仓,并无藏兵驻扎防护,他们轻易就翻过讲经台破门而入,正待动手抢粮抢物,却不料钟颖仿佛凭空而现,厉声喝道:速速回营,违者就地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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